推薦序
大稻埕的光影
──序《春花忘錄》
必須要到二○一一年的晚夏,我在助理的慫恿下,才開始登錄臉書。於我而言,在臉書上發表文字是非常新鮮的探險。所謂探險,指的是還不知道在公領域與私領域之間如何拿捏。從來不知道可以同時閱讀許多精采的文字,介入這樣的空間,我決定把臉書文字當作我可以公開的日記。在我緊湊的流動時間裡,臉書成為我每天的閱讀。就在那段時間,我看見了夏樹的文字。到今天,我還未有機會與她認識,卻已經非常熟悉她的文字節奏與技巧。那時,她正在寫一系列「親愛的夏」,全然是在與內心的自我進行對話。
在閱讀中,我有太多從未謀面的作者。他們的文字常常帶我到達我這輩子未曾見到的世界。未曾與他們認識,卻並未影響我在文字裡的耽溺。或許從未見面,反而更能誘發我的想像力。夏樹的文字恰恰就是如此。我只隱約知道她是一位社會工作者,常常遠行到東海岸,給予老人關懷與照顧。那是很辛苦的工作,但我可以感覺她有很美的心。她偶爾會提起自己的家人,我才知道她是台北大橋頭的人。那裡容納著最陳舊也最豐富的城市記憶,也延伸出太多奇幻的人與事。
對這位勤於書寫的作者,我只是默默追蹤,直覺告訴我,她一定擁有平凡而非凡的生命記憶。大約是一年前,我私訊給她,是否可以為「Essay時代」結集一冊散文?不久她就回信,欣然答應。對於一位陌生的書寫者,向她發出邀請的信息,其實是非常冒險。畢竟,臉書的文字只是吉光片羽,未能呈現整體的藝術風格。我敢於冒險,是因為長期閱讀培養了一種敏銳的嗅覺,可以聞出文字裡暗藏的各種氣味。而那樣的味道,在什麼神祕的時刻打動了我,從而也讓我做了決定。又過一年,她把全部的文字寄來,竟然比我最初的預期還要感到驚喜。手中的這部《春花忘錄》,讓我反覆閱讀了許久。
怎樣的記憶,創造怎樣的人生。怎樣的故鄉,形塑怎樣的人格。在台北大稻埕長大的夏樹,能夠擁有豐富的記憶,不僅是家族的恩賜,也是大稻埕的文化所帶來給她。記憶使她的生命變得非常廣闊,也使她的日常生活極為精采。如果不打開記憶的盒子,很少人能夠回顧自己的生命是如何形成。對於那些熟悉的事物,許多人會感到尋常無比,但是一旦訴諸文字書寫時,才發現自己的生命過程是何等精采。夏樹所拉出來的記憶軸線,千絲萬縷,條條都通往她童年時期的大稻埕。那是台北都會裡庶民生活的集散地,似乎與現在稱為萬華的艋舺相互呼應。這一北一南的舊城區,蘊藏了多少故事與傳奇。夾在民生西路與忠孝西路之間的許多長巷,正是最佳的城市記憶容器。
整個日治時期的台北文人,無論是參與政治運動或文學運動,很少人不在這個地方出沒。只要走完延平北路與迪化街,大概就可以寫成一部殖民地時期的現代化歷史。出生在大橋頭的夏樹,也許就是與這些歷史人物的浮沉一起成長。可以想像,政治傳奇或鄉野傳說想必偶爾會與她擦身而過。而這些記憶,斷斷續續注入她的生命深處。對於後來的歷史研究者,往往必須從近代的書籍或檔案去尋找多少塵封的舊事,甚至需要經過仔細的踏查與勘查,才能點點滴滴構築歷史記憶。對夏樹而言,她的成長過程就是一部活字典。這部散文以「商店街」做為開篇第一章,就已經展現她不凡的成長歷程。她並非大家閨秀,也非小家碧玉,生下來就涉入了滾滾紅塵。以日語來形容,她的筆充滿了人間性,不僅觸及人情義理,也深入社會底層,勾勒出無數世俗的往事。
她握有一枝敏銳的筆,能夠自由進出高雅與低俗之間。但是收在這本書的文字,並不能簡單稱呼為「台妹散文」。當她寫到最庸俗的地方,反而能夠彰顯出她有一顆優雅的心。全書分為三輯:舊情綿綿,漂浪之女,牽阮的手。全部都是以台語歌曲來命名,自然都寓有她的微言大義。第一輯是她的成長環境,第二輯是她的家族生活,第三輯則是她的成長與閱讀。她寫到最細微的地方,往往使人產生悸動。收在第二輯的一篇散文〈如晤〉,把台灣青少年的小情小愛生動刻畫出來。那是一段未完成的感情,卻足以擊打多少脆弱的心靈。每個人都擁有無以言宣的過去,有多少這樣的感情不知如何掌握,最後只能容許它釋手而去。那麼平淡,又那麼深刻。那麼喜悅,又那麼惆悵。在得與失之間,每個人就這樣過了半生。這是夏樹文字的動人之處,能夠使所有的剎那化為永恆。
這冊散文埋藏著夏樹的一個企圖,便是嘗試把台語滲透於優雅的漢字裡。稱之為夏樹風格,亦不為過。她有意破壞不著人間煙火的美文,而這樣的破壞,其實就是一種創造。她有意改造我們習以為常的閱讀方式,在恰當之處夾帶著台語的文法。幾乎可以想像,她的生活方式與所有在地的台灣人沒有兩樣,總是處在雙軌的語言之間。台灣話一直被官方視為不入流的語言,有教養的讀書人也漸漸不習慣說台灣話。夏樹這位台妹,已經成功開發了新的散文形式,容許官話與方言同時並存。她在家裡與阿嬤、父母、兄弟姊妹的對話,應該都停留在台客的表達方式。在學校或公共場合,就必須轉換語言頻道,使用所謂的國語與人溝通。這冊散文集的動人之處,就在於它能夠出入於台語、國語之間,毫無任何阻礙。
她以「春花忘錄」為這本散文命名,顯然是從台語歌〈春花望露〉轉化而來。對於戰後成長的世代,似乎已經習慣固定的表達方式,而這冊散文卻是一個改變的徵兆。曾經被壓抑的歷史記憶,被排斥的說話方式,在迎接開放時代來臨之際,又再度獲得勃勃生機。她也許汲取太多前人的風格,卻成功地揉雜在一起,並添加個人的書寫格式,而造就了一個全新的文體。她的文字,代表了開放時代的風格,一方面嫁接古典的記憶,一方面探索全新的經驗,終於鍛鑄了夏樹體的散文。
陳芳明
二○一六‧七‧七 政大台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