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後記
字幕:所有的「我不知道」 林妏霜
小說作者曾中斷,再次重拾文學寫作的那段年青時代,那篇作品,穿越了多年的光陰,在朦朧的燈穴下,遞轉至我面前。那份文字,他人用語:力透紙背的孤獨,寂然地,如一道青冷的焰心,在我內裡慢慢灼燒起來。像自己刻意懷藏的那些心之折傷,倏地被拓印被懂得,也被一併籠進光幕裡,輕巧地袒護了。
在那段凝止而困足,停留在迴旋路徑,黑壓壓的夢景與現實裡。時間裡的太陽時時逃走一點,成了時時對自己的追問。小說作者用這樣純粹誠實的書寫姿態,撫過我身上的摺痕,像是從遠方傳來聲音,將孤酸的我拉住,拉往再撐持的一邊。終讓我的靜默與脆弱得以依存,讓我的倦悔與憂傷也因而被收容了一些。
即便處於不同的時軌;即便那年,小說之外的人生故事,她必須面對明明在默契中允諾一起活下去的友人,鉛石般重的告別訊息。承接著他人對自己的種種詮釋與驚擾;再十幾年後,那本其後之書,寫到友人之死提前讓她明白了:「所有年青時代的天真僥倖之心,一次用盡。」
(如蘇珊.桑塔格日記裡寫:「我的天真,讓我哭泣。」)
她不經意地感嘆,年少的那篇小說,實在是一篇「過早」寫成的作品。收獲與失去,一切同時發生了。死竟是如此永遠的附著於生者。在她的世界裡,全部成為撞擊之後的一個又一個凹陷。
所有她不能知道的事,都是後來的,又後來的故事。
然而,這樣幾年,然後再幾年的,寫就與讀取的時間差裡。某些時刻的不斷重讀,我卻絲毫不曾感覺任何的錯付,也知道自己此後,定將全然信任這樣的書寫。
或許因為如此的切慕,與當年的小說作者同齡,那時做為初習者的我,也試著走向認真而嚴肅的書寫。彷彿唯有在書寫之中,能夠找到知己,或,再造知己。
勘能忍受層復一層的,被銬入某種莫名邪魔的現實事景;被妄下斷語,被消解言說,溝通平台就這樣傾斜,讓相關的不相關的牽連著一起滑下墜跌的時刻。
時常會有這樣類似的時刻。我的確疑惑於任何情感的表達。就像想表達一點什麼的時候,話語總是從我嘴邊逸失而去,我的情感最終難以適切地傳達出去。我感到言語的無能為力,無可傳達。我開始害怕他們說,哀我其實一點也不懂妳的意思;甚或轉過頭去。話語的傳送與接收之間,逸走的那些情感空隙如此之大,我不知道該如何填滿。
話語的表述若非不足,便是太多。片斷而破碎,時常離題拖沓,說不了重點也進不了核心。恐怕只是顯露了自己性情上的愚笨,亦沒有任何聰明的樣態可供暫時的披覆,供以若無其事。因而節制地,採取一種與情感語言、與情緒生活維持距離的狀態。足以應付日常就可以。或者乾脆地放棄以言說寄情,適度的沉默;或者,該怎麼說呢,我以為自己終也成了寡情之人。
有時寧可選擇身體的勞動,以為這樣總有某種著落,但那些過於緩慢卻終會察覺的遲鈍感情,時常不可避免地讓所有的勞動轉成了妄動;也還是無法挽回任何延遲的,擱淺的感受;那些慢了一拍,晚了一步,意義的瞬逝,全部的來不及。
其後,我讀到蘇珊‧桑塔格這樣理解班雅明:「緩慢是憂鬱氣質的特徵之一,言行笨拙則是另一個。言行笨拙的人源自於留意過多的可能性,或是未能注意到自身缺乏實際感。」二手地藉此把自己投放進去:所有的答非所問,所有回應的錯開,總總心不在焉,自相矛盾。對生命充斥著空乏與浮滯感,又不知深淺地一再撲撞。
在有限的眼前生命裡,試圖讓話語說得更加分明,向所愛之人尋求一絲理解。真正想說的其實都一樣,卻還是重複地將其託付給某種規律。因口誤而感到自己臉上逐漸意識而浮起的錯愕。言語的匱乏、表達的蜷縮,羞於再多做解釋。
無論新的通訊或表達方式如何變異,所要傳送的訊息、真實的情感,不得不因各種距離,失去了直涉的言說能力,僅能顯露其表面情節。抑或,傾吐了,一字一句卻被拆解成另種意義,付盡言說卻反過來讓那份誤解,戳刺自己。類近一則又一則的既視續篇。
而單向的認識終究有其限度,就像配合著螢幕上的話語放送的字幕,也有其字數的限制,一行字,無法超過十五個字,多了,眼睛跟不上,人的理解便也跟著遲了慢了。那些沒被記上心的,忽略的,掩蓋的話語,被以為是記憶的意外闕如,瑣瑣細細的事件、對話,當時的情緒、心意,也一併在發生之後,失去了被複製的能力,在路徑裡一件一件蒸發掉了。
找不到一份最適切的語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這樣,無望僵困在某種情境裡。試圖訴說與傾聽,那毫釐而細微的差異,就像是拼湊起一艘想要到達別人的船,岸頭卻已失去,亦無法回到原地,四處漂流著,爾後因一絲裂縫的蔓延擴散,船身漸漸地分崩離析。在抵達之前,逸散而去,幾近徒勞。
那便是關於「之間」的故事,便是在我內心騷動著的一種刺點,像顆長居內裡的氣球,隨著時間逐漸脹滿,圍困肉身又帶著撐破的恐懼。
莒哈絲的訪談裡,將自己的一生定義為:「一部配了音的電影,剪輯不良,詮釋不佳,校準不好,終究是個錯誤。」關於自身的敘述聲音被自我掩蓋,與周身物事無法切合。而死亡確然抵達,無論是種自願選擇,抑或命裡注定。
被命運寫明的人們,在獨行時光中,時常領受某種冷待與日常暴力,被覆核著各種形式的推開與離棄。為他人的缺席而哀傷,在創傷中倖存下來,不斷尋找寬宥的路徑;抑或承接暗影、彼此傾軋,最終無法經受而離棄他人,以餘生對過往記憶,不斷回返與償還。
又或者,當他們得到另一種回聲時,無論它輕率與否,卻在那之中茫然與無所適從,因為從來他們得到的都不是某種理所當然的物事或情感。連一滴愛的露水,都是苦求;或是僅能表達以反面的偏要:拼命抵抗而獲取的。
這本書裡跨越了十年,沒能逃過在現實裡磕碰、也沒少受損傷的書寫,皆是在那「之間」的故事:情感裂解的,命運錯開的,落入困局的,一廂情願的,親密無望的;那些如星叢的話語,如蝕洞的記憶,終於以疲倦抑鬱的形式呈現;也就是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語,始終無能傳遞的愛意,從微小的凹陷開始,成為了無力抵達他人,那一個內向的,難以修補的,船身的裂縫。一種「個體的船難」。
這段航行也不免有全然覆滅之虞,也還是會在別人的心裡成了路癡;還是會有始終沒得救之人。時常如殺生之死灰,滅熄復燃。亦有必然而來的靜默無語。但也可能,我盼待著這種可能:在不寫與無法再寫的日子裡,在時間差裡,有些東西是真的能夠留得住的。
而在靜默之中,我們「終於回到家了」,終於得以安放所有的脆弱。
所有的「我不知道」。
謝謝編輯成書的過程中,所有善意的相遇。是您們回應了我所敲擊的每一道門,一道接著一道慎重開啟。我所領受的,真的是太過於慷慨的贈予。
原來想一一說明,但深怕一時疏忽遺漏,會在往後的日子裡,不斷地懷抱歉意。又想,自己原來便有藏存重要物事、喜愛之人的癖性。因此,請容我在日常生活裡向各位一一致謝。
四月十六日,於宜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