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二〇〇二年)
要算學習書法的年齡,至今已有四十四年,那種熱愛似乎就長在我的身上。
這可能主要得益於家庭的薰染,還有自幼嚴格的書法訓練。小時候,我母親從來不問我的功課,每天卻要檢查我的毛筆字。我看過她二十歲時寫在稿紙上的鋼筆字,真是好。我父親說,他當年就是為此看上了我母親。
我從上小學到高中,每一本書的空白處都密密麻麻地寫滿字,畫滿畫。寫黑板報、大字報、海報,都是我的差事。小學四年級,教我們語文的是個女老師,姓劉,河南人,瘦長臉,板書寫得呱呱叫,我非常崇拜她。「文化大革命」中,我們全家被趕出軍區大院,我外婆到學校去幫我辦轉學手續,劉老師長歎一口氣,說捨不得。她現在也該八九十歲了,不知是否健在。
「文化大革命」期間,父母都被關了起來,杳無音信,為了瞞著舅舅和一些親戚,我模仿我母親的筆跡給他們寫信,我還模仿我外婆的口氣給我舅舅寫信,最後還顫顫巍巍煞有介事地寫上「母示」二字。我舅舅說當時把我的信別在帳子裡,天天看,居然也「騙」了他幾年。那時我大概十四五歲。
我外公是古文字學家、金石書畫家朱復戡,是浙江鄞縣人,與我外婆是同鄉。我外婆的外公叫張美翊,字讓三、蹇叟,是薛福成的幕僚,是上海寧波旅滬同鄉會會長,兩任上海南洋公學校長。前年我居然用我的字換到了他的兩本手稿,其中大多是論碑帖和起草的章程,第一篇就是給弘一法師的信。同時,還得到了張美翊兒子、民國錢幣學家張迥伯的《錢幣學》手稿(他當年在上海開明華銀行),娟秀的小楷,一絲不苟,裡面還不時地橫寫著英文。去年,又覓得我外公三十二歲時寫的扇面,上面的字持重老到,金石味十足;落款是「秦戡」(我外公四十歲前的用名),畫販不知是誰。
就像習武之家,後代們都得會翻幾個跟斗;梨園子弟,都會來幾嗓子;我從小就學書法,看來也很自然。我開始思考一些書法問題時,也曾想過:一個女流之輩,去承擔男人的使命幹嗎?太重了,太累了。可是我忍不住。我每天要寫字,每天要想,就像我現在每天要喝咖啡一樣,有癮。當然,此中自有快樂,因為我親身體驗過「發現」的含義。
我曾考過兩次大學,都泡了湯。沒有大學「學歷」,實在是件遺憾的事,很多事都為此受影響。好在並不影響我學習研究,並不影響我寫書。
這本《書法有法》寫於一九九八年一月至八月。從嚴冬寫到酷暑,那些日子過得很靜謐。午飯後,燒一杯咖啡,在熱氣的繚繞下打開電腦,夾滿紙條的書籍資料堆砌一桌,眼前只剩下一塊螢光屏。
應該說,書寫得蠻順暢。寫之前,我花了十分鐘寫了約二十條提綱,成書後大致不出左右。這些問題已經在我心裡搗鼓了許多年,一直搗鼓到四十三歲才寫出書來,說起來真是件慚愧的事。
二十世紀八〇年代,滿腦子想的都是書法問題,整天記日記,翻來倒去,總想寫些什麼,又找不到合適的形式和恰當的口氣。史論不是我的擅長,中學的歷史課,大都聽得打瞌睡,歷代的年號記不得,人名老是忘,何人何時做過何事,攪也攪不清。三十歲出頭時,曾嘗試寫了些理論文章給一位朋友看,他第二天對我說:「妳呀,只能寫寫日記。」我還記得他當時的眼神。
我太瞭解自己,我只是對可視、可觸、可行的現狀感興趣,對一切與人的功能以及生理心理有關係的事物與細節感興趣,對書法也是一樣。我從小就想,將來最大的願望,一是當醫生,二是當偵探。我非常喜歡看的電視節目「Discovery」,其中的推理探案就是根據最常被人忽視的具體的小細節,推演出根本的道理,根據人的自身來確立什麼是可能的,什麼是不可能的。
我不想做書法史論家,也做不好,我的所有研究都與實踐有關。解決實踐中的問題,換來一個清醒的、客觀的頭腦,這才是我研究的最終目的。我已習慣將書中的句號改成問號,然後經過思索、實踐,自己再畫上句號。我堅信,古來所有的觀念、所有的理論,都不是玄而又玄的,一定是由無數個實物構成,一定是非常樸素實在、具體可行的。這是我寫這本書的思路,也是信念吧。
我想重複一下書中引用的古希臘哲學家的話:「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面對一地璀璨的珠寶,我一直在找一根繩子,把它們串起來。古希臘哲學家的話就是我要找的這根繩子。
在這根繩子的串引下,我大致製作了這樣一根項鍊:中國書法筆法的起源、終止、失傳的原因,什麼是「八分書」、「楷則」,什麼是書法中的「勢」,「五字執筆法」該如何詮釋,古來若干譬喻(如「屋漏痕」、「折釵股」、「意在筆先」等)究竟何指,「筆法」圖解細釋,書寫工具、姿勢與書法發展的關係,「章草」與書法演變終止的關係,提出「美化」與「隸化」的概念,「完法」、「尚法」、「變法」、「無法」階段的劃分,「帖學」與「碑學」的實質,歷史上主要書家書寫風格破解,「書畫同源」的本意,何謂「文人畫」,書法和繪畫的分界線,等等。因此,這本書不是教科書,而是「尋」古來書法之「本」的書。
我既然最適合寫日記,寫了近四十年,駕輕就熟,就決定採用第一人稱,將我學書的經歷與困惑如實地告訴讀者,從哪個角度、哪個方式想到了哪些問題,解決了哪些問題,並加入了我親身的體驗,力圖增加可讀性。二〇〇〇年出版後,讀者的回饋,表明我採取的方式還是有效的。
我很幸運。其一,我生長在書香之家,從小得到「童子功」訓練,實踐的時間比同齡人要長得多;其二,我生活在這麼一個發達的資訊時代,過去看不到、找不到的所有的宮廷書畫瑰寶、史論資料,以及地下文物都能親眼目睹;其三,我身處藝術多元、寬鬆、自由的年代,碑帖並行,各擇所需,我可以放心地說道論理;其四,我能在畫院這樣清閒寧靜的專業環境中供職,還有那麼多的長者、同道、朋友給予我莫大的褒獎與鼓勵,並施以無私的幫助。
二〇〇二年十二月十九日夜於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