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郭漢辰《南方之城的十二位女子》,自然就寫十二位女子的故事。她落腳的所在,有範圍寬闊的「抽象地圖」,如〈革命者〉談街頭運動、〈迷路的電路板〉寫加工區,更寫一個時代的藍領委屈、〈遠方〉則回溯白色恐怖;多數作品則著床在「具體經緯」,〈玉蘭花的嘆息〉發生在九如路上、〈靠近〉記五福路的上班族、〈天使不微笑〉寫白衣天使,故事發生在文化中心附近。寫的是女人故事,然而男人也參與其間。
〈遠方〉裡,丈夫國昌在一九六○年被軍人帶走,阿秋獨立營生之餘,還得呼嚨兒子說,父親到美國留學,購買迪士尼米老鼠玩偶,佯稱是父親寄自遠方的禮物,直到兒子自己發現判決書。國昌後來真的去了「遠方」。一是放出監獄,到美國做人道演說,二是得了「阿茲海默症」,記不得回家的路,走得很遠很遠。男人走得遠,女人卻必須挨得近。要操煩一切生計,要擔心丈夫走失了。〈遠方〉在說男人的不在,女人的「在」以及「不在」。阿秋「在」一個家庭的核心,但「不在」自己的生命價值中。這樣形象的「阿秋」,是台灣多數婦女的寫照了。
〈玉蘭花的嘆息〉中,丈夫發生車禍了,母親扛起養家重責,擔任清潔工,並於宅後架設溫室培育玉蘭花,母親後亦慘遭車禍,於花房嚥下最後一口氣,那不散的幽魂屢屢,化作玉蘭花的嘆息。死去的丈夫生前是什麼德行呢?酗酒、毆妻,一個男人的性格悲劇,造成一個家庭的悲劇。
女人的故事,女人也置身其中,〈靠近〉裡旭虹夢到半獸人,正是分手的戀人小韓的變形,在夢境與生活現實上聯合進逼。著墨最多的是旭虹與雅芳,於年輕時,女體勾纏。「女人如何靠近女人」?女人開啟了女人的肉慾,進一步成為心裡威脅,半獸人雖掛著小韓的臉,何嘗不是雅芳的幻變?男跟女的情慾摧殘了旭虹正常的愛情,直到過了適婚之齡,依然進退感情維谷。
十二個女子的故事,她們的本質是寫實,但郭漢辰又對超現實擁有獨到興致。〈天使不微笑〉,思靜是護士,夢裡窺探牆上的破洞,望見一萬張病床連綿復連綿,如一場無法痊癒的病;〈抓田鼠的農婦〉寫到:「你要再靠近一點,才能窺見裡面的堂奧」;〈遠方〉中,牆上的裂縫藏著洶湧的「記憶大軍」,生活的日常除了柴米油鹽,還有看不見的腐敗、辨不清的甘苦,正沿著一種微小顯現它們的不微小。人生真相的構造,就不是常規所能概述的,而在常規之外,掛上無常。因此,在讀到〈乾杯妹的一○一夜〉,由仙人跳變成高雄氣爆現場,我們打從心裡認同它的荒謬,但小陳和乾杯妹被炸飛,則又是可能發生的悲劇。秩序以及荒謬,都屬人生真實。
郭漢辰用客觀敘述,交織第一人稱敘事,讓文體節奏跟張力,有了變化。除了現實跟超現實的喜好,他也喜歡陰鬱,尤其是死亡。〈玉蘭花的嘆息〉死亡的清潔隊夫妻,〈在山路唱歌的阿嬤〉兒子明堂罹患癌症死在母親懷裡,〈穿木屐的女老闆〉對於生病跟火葬多所描繪……一個女人之所以堅毅,必須仰賴命運的砥礪,猶如一粒珍珠的吐出,必須砂石與水流,一次一次在蚌殼柔軟的肉身,以它的苦痛,寫就一種晶瑩。
十二位女子寫南城,但在人性地圖上,又豈有南北之分呢?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