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歐洲暨紐澳華文女作家選集》
世界公民的天涯寫作
「加拿大華人文學學會」顯然是個非常有凝聚力和行動力的文學組織。幾個月前,林婷婷女士為編就歐洲、澳洲和紐西蘭等地女作家作品集,商我為之作序,我才知道這個學會近年已經陸續出版了加拿大及東南亞等地區的文集。婷婷女士和共同編者劉慧琴女士的辛勞可以想見,而學會的指導者詩人瘂弦,想來也必以他的詩壇重鎮加編輯高手的功力,給予不少協助。
我的青少年期,是台灣的「留學生文學」蔚為文類的時候。當時的台灣,民生仍相當困蹇,觀光更未開放,出國留學因而不僅是為深造知識、追求前程,事實上也是走出去看見世界的僅有管道。這些「看見世界」的知識份子,或所見所聞不吐不快,或鄉思沉重只能藉文字抒發,卻因緣際會,為島上的閱讀者打開了一扇望向世界的窗,事實上對台灣日後的經濟發展社會開放,也發揮了重大影響。
當年的海外書寫,當然,除了留學生,也有出自1949以後因大陸易幟而流亡海外的知識分子和其他外移人口。當時他們能一吐塊壘的園地,只有台灣和少數香港報刊或僑報。回想起來,這些書寫真是感時悲懷多於歡悅。家國之思、文化重負,和「江東父老」的期待,往往使書寫者鄉思如縷、筆觸沉重。其中心緒,用唐君毅先生的話是「花果飄零」,陳之藩則喻之為「失根的蘭花」,我們感受到的自多是無奈和感傷。
是的,去國失鄉之悲曾是民族的共同重負,使孔夫子遲遲其行,使屈原憔悴澤畔,使王粲嘆息「雖信美而非吾土」。即使到了上世紀的九〇年初,大陸流亡法國的蘇曉康還寫下過題為「在美麗的巴黎的那種痛苦」的篇章。
相對之下,我們才更能看出這冊《歐洲暨紐澳華文女作家選集》的時空意義。這冊文集裡收了歐紐澳地區華文女作家的49篇作品,概分為散文小說和論述文。除了少數議論性文字,絕大多數篇章裡,作者寫的都是自己的生活情境、旅居地的文化,或和親人友人、工作夥伴相處的經驗……。偶有不諧的異國婚姻,或碰到了難處的工作主管、挑剔的居所房東,大致亦視之為人情之一環,並不引發身世的感懷。
這些作者不乏名家,即使有些名字還不廣為人知,也都有很好的華文駕馭和觀察析理的能力;共同的是她們幾乎都幸運地卸下了感時憂國、失根流離的重擔。我讀集裡的作品,特別感覺到這些域外篇章,「域外」對作者只是諸多選擇的一個,不是不得不;選擇有其理由,但她們返家的路也暢通無阻;更重要的是,如果選擇不回故土,異鄉在感情上也可以成為故鄉;……我們幾乎可以說,這本文集見證的是,華文作者如今是站在世界公民的基點上寫他/她的人生,異地也許吸引她久居或暫留,但家回得去,選擇既不難,回首也無傷。
我喜歡這樣的文字裡的歡悅陽光,雖然也追念曾經的,那離亂過後旅人濃重的鄉思和百轉的愁腸。
黃碧端
導讀
評介《翔鷺-歐洲暨紐澳華文女作家文集》
加拿大的林婷婷女士來電說:她與老搭擋劉慧琴女士擔綱主編的:歐洲,澳洲,及紐西蘭華文女作家的選集,已完成作業,即將出版問世。選集的全名是《翔鷺─歐洲暨紐澳華文女作家文集》。與她倆此前編輯的《漂鳥─加拿大華文女作家選集》,《歸雁─東南亞華文女作家選集》,恰好三足鼎立。以飛禽類象徵作家們悠遠的思維,翎毛美麗,用以形容女性的婉約和多姿多采,整個結構非常和諧完整。婷婷辦事幹練,待人的態度卻是一脈謙虛,從組稿開始,就不斷與我連繫,向我「報告」,並請「指教」,著實令我感動。
西方有句名言:「移民便是文化的擴張」。在漫長的華文文學發展史上,原本並沒有「海外」這一塊,直到二十世紀的下半期,中華文化才隨著中國國情的的變動,呈現漸進性的向外擴張。六○年代初起始,台灣有大批青年前往美國留學。異國生活寂寞潦落思鄉情切,能提筆為文的就以文學的方式,將他們的苦悶抒發出來,寫成散文或小說,寄回台灣發表。造成一時的文學時尚,被稱做「留學生文學」。
那時的臺灣青年最大的夢想是到美國留學,到歐洲去的少之又少,因此所謂「留學生文學」,其實就是美國的華人留學生,寫他們在美國的生活。當「留學生文學」在美國和臺灣,發展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歐洲的華文文學還停留在靠三五個人艱難的開疆拓土。至於澳洲和紐西蘭,更是連華人的足跡亦難見到。但文化風潮是動態的,自七八○年代到如今,歐澳紐大地成了華人最喜選擇的新鄉。也成為海外華文文學發展得最快的區域。
「翔鷺」,給我最明顯的感覺是題材的轉換,和作者們身份的轉換。早期的海外華文文學,作者的身份主要是留學生,內容多是作者自身進行中的經歷,不外鄉愁,孤寂,經濟困難,家國之思,漂泊無根,心情失落等等。氣氛是憂傷且消極的。如今作者們的身份已轉換為移民,書寫的題材雖也離不開自身進行中的經歷,相比之下,卻已很少見到那種漂泊失根,寄身天涯的無奈。他們從一開始,就抱著到異鄉打天下,擇土而居,落地紮根的盤算,以平實的心情,輕鬆的筆觸,道出在新鄉的追求,立業立命的順逆與悲喜。應屬於海外華文文學中新移民文學的範疇。
婷婷和慧琴是編輯熟手,巧妙的把《翔鷺》集中文章分為六輯。每個輯名,引用一篇文章的題目。其中除五分之一小說,兩三篇評論之外,多是他鄉生活,人物特寫,對子女的教育方式,如何融入主流社會等類的隨筆雜感式記實散文。如〈提鄉村九號〉,〈遺憾不再有〉。〈恭喜發財〉。〈那裡的聖誕靜悄悄〉。寫的都是生活實境。〈貓狗這檔事〕。〈牧羊犬的雕像〕,〈一隻來訪的貓〉,顯示出東方與西方對待家畜小動物觀念的異同。〈為人之母〉,〈亞美尼亞幼兒園〉著眼在下一代的培育。郭鳳西現身說法,談她給孩子的中文教育,楊翠屏一針見血的指出:〈精通外語是華文作家融入當地社會之利器〉。劉瑛的〈誰是好孩子?〉,張月琴的〈牛奶潑了以後〉,討論的是,同樣的一件事,東西方社會對待的不同態度。譚綠屏是畫家,「紅妝仕女」題目就富色彩。瑞瑤在〈淺議婚戀之今昔〉中,對當前社會的貪婪,虛榮,性開放的問題,直言批評,呼籲「恢復人類應有的文明與聖潔,讓世界真正充滿愛」。這些作者忠實的介紹了他們寄命他鄉,怎樣安排適合自身,又不與當地文化衝突的生活方式。
〈民國才女潘柳黛〉是篇很好的人物特寫,潘柳黛在她的那個時代,還是有些代表性的。文俊雅的〈書香飄飄的島國〉,描寫英國的書香門第藏書之豐。胡仄佳記述了〈滑雪的感覺〉,有〈飛的體驗〉,文字很是輕鬆幽默。〈團圓在望〉,描寫僑民悲歡離合的故事,身不由己的客旅人生。〈三世同堂的日子〉道出了中華文化中老有所依的概念,但新鄉不同於故園,我們該怎麼辦?是不易解決的問題。林凱瑜的〈波蘭婆婆〉
,蔡文琪的〈土耳其掠影〉,池元蓮的〈中西婚姻四十載〉。張琴的〈五月,地中海風情〉。高蓓明的〈我的德國朋友〉。丘彥明寫她的〈畫室〉情趣,都文字簡潔清麗,散發著淡淡的文化幽香,是非常耐讀的小品文。
瑞士的朱頌瑜是近幾年才登文壇的新手,卻是一出現就亮眼,已經得獎數次,2014年「首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舉辦的「文化中國•四海文馨」首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參賽者眾,兢爭激烈,最後第一名從缺,她以《揮春,遊子紅色的夢》,在多名競爭者中以第二名勝出,很是難得。〈天地暉映契闊情〉
是朱頌瑜懷念她的瑞士公公的溫馨散文。阿爽寫她的好鄰居,住在「紫園」中的潘美拉的一家三口。初至「紫園」,只見「奼紫嫣紅花兒」,還有「幽幽沁香的紫玉蘭」以及鵝黃小草﹑碧綠大樹。她的筆端色彩豐滿,呈現出一園春色。奈何人世無常,七天之間,潘美拉失去了丈夫和婆婆,最後她選擇了回英國老家去。黃昏籠罩下的「紫園」,只剩下空寂悽涼。這是一篇情文並茂的散文。
其中文評兩篇,麥勝梅介紹呂大明的散文創作特色,稱她「建起一座溢滿古典書香的塔」。顏敏如是位極有個性的作家,〈愛情價,高不高?〉算得是篇嚴肅的書評,她以前衛的女性視覺,尖銳的語言,犀利的筆鋒,表達了她對「全是愛情故事」的小說集:《土豆也叫馬鈴薯》的看法。
多篇小說:〈麵包和伏特加〉,〈潮起潮落的時候〉寫出婚姻中的無奈。〈心心相印〉,寫情殺。〈協議臨終關懷〉謳歌善良的人性。〈黃昏戀歌〉中兩位配偶去世的老人,勇敢的追求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心動如水〉述說年輕夫妻感情的偶起漣漪。愛情與婚姻是六位女作家小說的主調。
作者夢娜的名字對我很陌生,她的小說〈摩卡〉卻引起我的注意。「摩卡」原是一種咖啡的名字,也是小說中男主角的名字。在義大利某個小鎮的一家咖啡廳裡,她邂逅過一位瀟灑的男子,他自我介紹說:「我叫摩卡。自由作家。」他對自由作家的解釋是「能夠和時間、空間、宇宙講話的人就是自由作家」。那之後的整個星期裡,他們每天在那家咖啡店裡相見,「交談的密度只能是一杯咖啡。話題也只有一個:如何寫作」。一星期後,離開義大利的前一天,她沒去赴約。只因她無法回答摩卡先生的問題:「什麼時候我們再見?」,因為「沒有人知道將來」。但第二年,她又去了義大利,藉故到了曾經邂逅摩卡的那個城市,當然也去了那家咖啡廳——那家他說天天要來的咖啡廳。
咖啡依舊,唯不見故人。整個一星期,她每天一個人興沖沖地去,怏怏地回。「第三年,還是這樣。第四年,第五年……好多年過去了,她已經不想再去了。她老了,他當然更老了。」「一杯咖啡的時間早已過了,就像人生中最好的年華一晃而過一樣。」直到很多年以後,她又去了那個義大利小鎮,居然發現有家咖啡廳叫「摩卡」,她進去了,「習慣性地靠窗坐下後要了一杯摩卡咖啡。打開筆記本電腦,翻開她正在撰寫的一部小說《摩卡》,敲擊起中文字來。」這時有人來跟她相認。她卻發現他:曾經磁性的聲音裡,滿是滄桑氣息,雖然掩蓋不住驚喜的聲浪,卻透漏著老者的頹傷。而「他寬闊的肩背已經有些彎曲,但仍然看得出是屈服在一件褪色的褐色T恤裡。一條洗舊了的橄欖色長褲將兩條已經不太健美的長腿籠罩著,看上去只是一副支架把整個身體硬撐在那裡」。他一頭灰白的頭髪,正像她的一頭銀絲。他說;「我叫摩卡」。她明白這家咖啡廳是他的!但她沒與「摩卡」相認。搖搖頭,「大步走出了咖啡廳」。雖然眼裡充滿淚光。
最後她引用勃朗寧夫人的詩句來做為結束:「捨下我,走吧!可是我覺得,從此,我就一直徘徊在你的身影裡。在那孤獨的生命的邊緣,從今再不能掌握自己的心靈,……」
這個故事使我想起叔本華的那句:「曾經發生的事已過去,就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也使我想起清朝大才子納蘭性德的詩句:「為怕花殘卻怕開」。
〈摩卡〉是一篇非常不寫實的小說,但做到了委婉唯美,語言裡透著詩的韻味,動人而不隨流俗。
穆紫荊的小說〈說聲再見情猶濃〉,故事其實很平常,在德國的某城。「一個是新來的上司,一個是出色的部下。從外調來新上任的阿東和公司的員工夏子彼此握手做自我介紹的時候,當彼此在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一對同樣的瞳孔以及從那同樣的瞳孔裡所映照出的自己的影子時,一次握手便成了從此相互吸引和關注的開始。」從這一段對兩人的身份和相遇的敘述,就能看出作者經營文字的功力,她的寫法是掌握重點,不離文學語言軌道。
說到男女主角友誼變質,彼此有異樣感覺時,她這樣處理:「如此一點一點地延續著和擴展著,從上班到下班,從白天到晚上,從結束時的『祝你晚安!』到突然有一天變成了『祝你睡個好覺!』而當這第一個『祝你睡個好覺』從阿東那裡傳入夏子的眼裡時,
那一夜,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都失眠了。」這使讀者已預感到即將天下大亂。作者說「這樣的情景發生,用一句德語來說就是蠢。如果其中的一方或雙方是有家的人,那甚至就是蠢到家了」。因此夏子為了徹底地不影響阿東的前途和其在公司裡的威信,開始著手從阿東眼前消失的準備。
幾個月後,夏子在另一個州找到了新的工作,於是在最後的幾周內便休假在家。夏子所面對的就是真正的冷清和寂寞了。只要自己不發出聲音,整個世界就是一片寂靜。就在這一片持續的寂靜之中,夏子的生日那天,阿東來電話了。夏子表現出興奮的樣子向阿東描述自己是如何幸運地找到了新的工作又如何幸運地租到了新的房子之類的種種「幸運」,一句接著一句地,夏子說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因為她「唯恐一停頓下來,兩個人之間的通話就從此徹底結束。他們便永遠也不會再聽到對方的聲音了」,看來兩人之間情還是很深的。都在極力的控制著自己。
幾個星期以後,公司裡的員工為夏子舉行告別會的那天,很多其他部門所認識夏子的人都來了。大家在一起吃喝互相開著玩笑。到最後,她才從很多人頭的後面,「瞥見了阿東的臉。他看上去汗津津地連大衣也沒有脫。顯然是剛剛趕到的樣子。此時他正站在距離夏子很遠的地方,但是夏子看到了他,卻裝作沒看到的樣子,把自己的目光抬高了半分,定到了阿東後面的牆上。然而,心卻在那一刻把阿東那一副關注的模樣,永遠且生生地刻寫了下來。」
故事便這樣結束了。從頭到尾沒提愛情兩字,但濃情厚意力透紙背。爽利的語言,精巧的情節調度,意在言外的敘述,製成這篇三仟餘字的精緻小說。
《翔鷺》集內共有49篇文章,出自48位作家之手。其中不乏佳品,可惜為篇幅所限,無法一一評介。在出書艱難的當今。歷史悠久聲名卓著的臺灣商務印書館,印行這本包含三大洲女作家的選集,是富有意義的文壇盛事。
趙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