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暗夜裡的美洲野牛:縈繞不去的心魔
繼《甜蜜的死亡氣息》(Un dulce olor a muerte, 1994)等之後,墨西哥作家吉勒莫.亞瑞格(Guillermo Arriaga)於二○○二年出版《我死去的摯友》(El búfalo de la noche, 2002),也同樣搬上大銀幕,再度挑戰讀者與觀眾的道德禁忌,將年輕世代的情感生活,赤裸裸地攤在陽光下。
吉勒莫.亞瑞格生長於墨西哥城,善於書寫城市邊緣人的故事,也精於描繪美墨邊界的紛擾。然而,在大學執教兩年後,意外發現正處於青春年華的大學生,看似有大好前程,卻因波濤洶湧的情緒找不到出口,而陷入孤寂、瘋狂與死亡的漩渦中。不忍見到年輕生命籠罩在陰霾中,吉勒莫.亞瑞格於是以變調的靈魂為藍本,鋪陳一段三角戀情,流洩出情慾、背叛、偏激、欺騙、愧疚、自戕等情節,凸顯年輕人的反社會行為,呼籲大眾重視迷失的年輕生命。
孤寂一直是拉美小說中常見的議題,例如:魯佛(Juan Rulfo)、薩巴托(Ernesto Sábato)、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等巨擘,無不藉文學創作,窺探人物內心的孤寂,反射出你我在現實社會裡,也難以掙脫孤寂的宿命。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在他的詩《最孤寂者》裡寫道:「為什麼你還不安息呢?陰鬱的心啊!怎樣的刺激令你不顧雙腳流血仍奔逃呢?」顯然,孤寂不只是情緒,也是與生俱來的神秘力量,令人產生獨特的認知與判斷,進而自我封鎖於寂寞的世界中。
在《我死去的摯友》裡,孤寂儼然一張大網,緊緊網住每個角色。馬努爾和葛列果是同窗好友,然而,馬努爾竟暗地愛上葛列果的女友塔妮雅,孤寂趁虛而入,蠹蝕了三顆年輕的心。愛情的挫敗、死亡的威脅和未來的難料,成為小說人物的孤寂主因。的確,馬努爾與塔妮雅的地下戀情、或馬努爾與其他女友耽溺於肉慾之中,均為愛情挫敗的例子。對馬努爾、或塔妮雅而言,葛列果的去世乃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死亡彷彿如影隨形,令兩人難以面對不安定的未來,不得不各自遁逃。
我忘不了塔妮雅,每晚每夜地思念著她。我赤裸身子入睡,冀望有一天她會穿門而入,到我身邊躺下。
孤寂終於導致了瘋狂!瘋狂成了《我死去的摯友》的故事主軸,不只聚焦於個人的精神狀態,同時也以宏觀角度看待社會問題。在世俗觀念的作祟下,人類普遍視瘋狂為罪惡,不免對之產生恐懼感,甚至排拒瘋子。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認為瘋狂是記憶的錯置,傅柯(Michel Foucault)相信瘋狂就是知識,弗雷澤(James
Frazer)以為瘋子是受天譴的代罪羔羊,施奈德(Norbert
Schneider)則將瘋子比喻為小丑。葛列果在《我死去的摯友》裡,有小丑的影子,是可憐的代罪羔羊,患有精神分裂症,多次進出精神病院,在心理失衡下不斷自殘。葛列果也是天才,他那錯置的記憶以及富有創造力的思維,使故事情節跌宕起伏,出人意料之外。葛列果更是希臘神話裡的米達斯國王,有點石成金的本事,終究令自己無法生存而自戕。
波特萊爾(Charles-Pierre Baudelaire)在《惡之華》(Les Fleurs du
Mal)中,已為瘋狂的年輕生命下了註腳:「如果強暴、毒藥、匕首、縱火,還不足以當成有趣的圖案來裝飾,我們那由悲慘命運所鋪成的平凡畫布,只好怪,唉!我們的靈魂不夠豪放。」波特萊爾的這一番話恰巧解釋了葛列果的瘋狂生命,有意藉自殘進行自我淬鍊的英雄旅程,甚至透過暴力行為克服那侵襲內心的孤獨感:
葛列果把自己的靜脈和肌腱割斷了,傷勢之嚴重,需要進行好幾場重建手術。他整整兩個月無法步行,尚在復原階段就被移轉至精神病院。葛列果在那兒被關進危險病患─他稱之為「真正的神經病」─的專屬大樓。
《我死去的摯友》最引人入勝之處,在於那頭美洲野牛(búfalo)刺青。葛列果堅持與馬努爾共用一個針頭,在兩人左手臂上各自刺了一頭美洲野牛,由於墨水摻雜了兩人的血液,刺青因而超越裝飾作用,昇華成兩人的盟約。葛列果彷彿透過野牛刺青,將精神分裂症傳染給馬努爾,共同譜寫瘋狂的憂鬱神話;更為甚者,葛列果儼如透過野牛刺青,目睹馬努爾的背叛,而展開近乎戲謔的報復行動。一如水牛在許多文明中的地位,美洲野牛是聖獸,象徵宇宙的力量,因而常被當成牲禮獻祭,祈求豐稔。此外,美洲野牛亦蘊藏負面意象,代表黑暗深淵。吉勒莫.亞瑞格即以「暗夜裡的美洲野牛」做為其西班牙文書名,傳遞死亡逼近的訊息:死亡宛若一頭伺機而動的巨大美洲野牛,一旦野牛迎面撲來,任誰都難逃死神的召喚!或者,更貼地說,野牛刺青乃馬努爾腦中縈繞不去的心魔
我再次感受到黑暗猛獸呼出的氣息。又再一次,近在咫尺,猶如鬼魅、暴跳如雷的氣息。
《我死去的摯友》交織著二元對立的人性衝突:忠誠與背叛、友誼與敵對、清醒與瘋狂、人性與野性、文明與野蠻。除了美洲野牛外,吉勒莫.亞瑞格也以美洲豹,勾勒另一個介於光明與黑暗之間的形象。在美洲古文明裡,美洲豹乃天地的主宰,象徵權力和勇氣,同時也因棲息雨林、出沒暗夜,而有「夜晚的太陽」之稱。只是,吉勒莫.亞瑞格掩飾了美洲豹的王者本性,以戲中戲的書寫方式,安排了動物園射殺美洲豹的橋段,終於將葛列果的瘋狂與暴力成功地轉嫁至馬努爾身上。
《我死去的摯友》以馬努爾為第一人稱述事者。這第一人稱的「我」,藉回憶、夢境、獨白,甚至親自參與故事的發展,慢慢抽絲剝繭,葛列果與塔妮雅的秘密於是在不知不覺中曝光。對照心理的苦悶和精神的折磨,吉勒莫.亞瑞格刻意著墨主人翁的肉體疼痛,似乎藉疼痛凸顯「存在」的概念。再者,文本中不時穿插狂野的性愛情節,也夾雜著粗俗的言語,不同的人物和時空因而交織交疊,浮現出複雜的時代背景。其實,對主人翁而言,那幾近變態的性愛,舒緩了精神壓力,填補了空虛心靈,強化了「存在」的概念。
正如查理.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所言,愛人之死不至於讓人癲狂,然而,趕時間之際鞋帶卻斷了,生命中一連串始料未及的打擊,的確會令人進瘋人院。闔上《我死去的摯友》,不由驚呼連連,彷彿看了一冊精神分析的百科全書!
陳小雀
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拉丁美洲研究博士
淡江大學西班牙文系、美洲研究所教授
淡江大學外語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