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現代建築的女鬼、太太與天后
2013年,新生代設計師組織「設計的女人」(Women in Design)發起了一項廣受注目的連署運動,要求建築界的最高榮譽普立茲克獎(Pritzker Prize),重新把Denise Scott Brown列為1991年的共同得獎者。連署聲明指出,丹妮絲.史考特.布朗(Denise Scott Brown)與先生羅伯.范裘利(Robert
Venturi)合夥經營建築師事務所二十二年,為建築理論與設計開創了新局,也是建築理論經典之作《向拉斯維加斯學習》(Learning from Las
Vegas)一書的共同作者。然而,當年的普立茲克獎評審委員只頒獎給羅伯.范裘利一人,彷彿把丹妮絲.史考特.布朗當成「太太」,而非共同創作者。同工要同酬,同工也要共獎。這個有力的聲明,呼籲該委員會正視過去的錯誤,重新認可女性的重要貢獻,以此認錯行動來改寫歷史。
在這波建築界忽略女性貢獻的熱絡討論中,大家同時注意到另一個建築大獎美國建築師協會(The American Institute of Architects,
AIA)所頒的金獎,自1907年頒發以來,近七十位得獎者全都是男性,比較其餘各類諾貝爾獎等級的得獎紀錄,AIA百年來清一色由男性獲獎的狀況,實在罕見。不知是否受到連署抗議普立茲克獎的震撼教育影響,2014年AIA的金獎終於出現了第一位女性得獎人:朱利雅.摩根(Julia
Morgan)。朱利雅.摩根是美國西岸第一位執業的女性建築師,執業五十多年,於1957年過世,一生有七百多件作品,影響加州的建築地景深遠。AIA金獎多半頒給當代建築師,鮮少頒給已逝的前輩,更不用說是作古半世紀的歷史人物了。相較於普立茲克獎最終僅發表聲明認可丹妮絲.史考特.布朗的貢獻,並沒有按照連署訴求來重新授獎,AIA金獎首度頌揚二十世紀初的女建築師,重新看待歷史的意味濃厚。
建築史家科洛米納(Beatriz
Colomina)曾說:「女性有如現代建築的鬼魂,無所不在,影響深遠,但很奇怪地總是隱而不見。」上述這兩個建築大獎的波瀾,正是力圖要使女鬼變成天后。建築設計明明多是團隊工作,光環與榮耀卻長久都由男性大師獨佔,這需要重新改寫詮釋建築史,系統性地揭露建築設計界的性別盲。在此時刻,殷寶寧在《性別與設計:建築與女性主義的邂逅》,不只書寫了丹妮絲.史考特.布朗與朱利雅.摩根的生命歷程,還有更多女性身影與性別故事,特別令人激賞。
改寫歷史,揭露不一樣的故事,這是女性主義的特長。婦運界以及性別研究學者,近年來透過挖掘女性身影、提出性別觀點,已在科學史、醫學史、政治史、產業史、藝術史等等領域,打破傳統的英雄史觀,跳脫男性偉人列傳。相較而言,台灣在建築設計領域的討論與活動,追隨男性大師仍是主流。透過專書出版、策展、甚至旅遊導覽,我們殷勤追尋科比意、包浩斯、貝聿銘、伊東豊雄、安藤忠雄、庫哈斯等人在台灣的演講堪稱萬人空巷。我有個學生參觀了「代謝派未來都市展」,仔細看了一、二十位引領建築思潮的日本建築師作品,在心得報告裡詢問為何全部都是男性建築師?她問得好,大師=男人的框架,似乎依然屹立不搖。《性別與設計》說了不一樣的故事,在這種持續不歇的男性大師熱潮中出版,格外珍貴。
要如何說個不一樣的故事?性別研究界一路磨練出多種手法,《性別與設計》也展現了這些不同的取向。最早期耕耘的手法,是重新挖掘女性大師的故事,本書也重現幾位當年甚受注目的歐美重量級女性設計者。這些女性在建築與設計的領域都曾建立出開創性的作品與制度,並在當代廣受注目,卻不見得能在歷史的書寫中持續被傳唱。本書詳細呈現這些女性大師的作品,在英雄列傳中加入了英雌的事蹟,並透過多樣的女性故事,增加女性建築師與設計師的能見度,為新生代建立角色典範,也重新瞭解建築的性別政治。
女性主義的手法,不只將天后的貢獻浮出地表,也進一步透過這些女性的生命歷程,同時彰顯女性進入專業領域的障礙。本書並沒有複製傳統歌頌男性偉人的手法,將其表現訴諸於個人的才華,而是特別著力其生命史,彰顯文化與結構性因素造成女性進入建築設計領域的障礙。於是,我們讀到十九世紀末巴黎前衛的藝術學校如何禁止女性進入,而二十世紀初德國包浩斯學校即使宣稱男女都應就學,卻把女學生侷限於陶藝與紡織,禁止女性參與建築工坊。即便女性進入了建築專業,也可能受到各類型式的貶抑與矮化。我讀來最津津有味的就是丹妮絲.史考特.布朗的故事。即使她已爬到建築專業的頂端,擔任大學建築系的教授、經營著名的建築師事務所,建築界的性別盲仍然經常只把她當成范裘利的伴侶,而非共同創作者。書中提到丹妮絲.史考特.布朗明明列於《向拉斯維加斯學習》的共同作者,名字就列在封面,但是歐美的建築評論家總是只寫范裘利一人;我觀察到台灣的建築評論界也是如此引用,總是遺漏D丹妮絲.史考特.布朗。這類男女伙伴共同合作達成的成就,最後卻僅由男性獨得掌聲的情況,在歷史上一再重演,本書亦有多處令人開眼界的討論。例如,本書第四章介紹了由貴族轉為設計師的奇女子愛琳.葛瑞(Eileen
Gray)。一些建築史家提出,她對於經典建築E-1027住宅的設計貢獻,受到其建築師伴侶所淡化,甚至其設計理念,也可能被柯比意所挪用,寫成薩伏伊別墅建築五大原則。
女性在面對這些結構性的障礙時,如何透過一些積極的行動,開展出新天地,也是這本書最動人之處。二十世紀初有許多女性積極爭取入學,使得排除女性的建築學制得以改變;朱利雅.摩根就是如此進入巴黎美術學院。而第六章專文介紹的愛莉絲.德沃芙(Elise de
Wolfe)不只是充分發揮自己室內設計的才華,還戮力將這項女性擅長的活動,從太太的居家任務,轉為知識技能被認可的專業發展。不只是這些特立獨行的女性為建築設計專業打開了新局,女性主義社群更集體性地改造建築專業,重新發展出不一樣的設計。本書第三章就探討了1970年代在英國發展的女性主義設計組織「母體」(Matrix),如何創造了新的設計模式與作品。
性別研究的取向,的確不只是要讓天后重見天日,也強調認可女性在其他層面對於建築的貢獻。本書就特別凸顯建築設計的複雜環節,讓無所不在的女鬼一一現身──建築學校裡的女老師、看重女性設計的贊助者,設計師要面對的業主與使用者──而這些人經常是家庭主婦與媽媽。在女性主義的建築實踐中,就特別認可使用者的重要性與貢獻,女性主義社群Matrix提出了「參與式設計」的設計流程,建立了共同創作的設計流程。不只是建築師的太太需要同工同酬同獎,家庭住屋設計與裝潢擺設的主導者──那些無名太太們──也為女性主義建築師看重,將之視為一同工作的伙伴,共同進行參與設計與營造。
從探問建築大師為何缺乏女性,到挖掘女性主義觀點的建築設計,本書清楚地呈現諸多女性主義的實踐,鋪陳了建築改革的藍圖。這些反思提出,要挑戰建築界強調的明星光環、個人崇拜,重新彰顯建築界的團隊合作,並打破設計者與使用者的層級關係。改革之路也強調,透過看重使用者的生活世界,能促使建築設計更凸顯社會生活的連結性與相依扶持,讓建築設計促進日常生活品質,而非僅是為了凸顯建築師的個人標記。而看重使用者的設計能力,不只使得建築設計更加民主化,也促發更多新興的作法,包括打破設計與營造的分工,或是以使用者為主體的共同設計作法。
《性別與設計:建築與女性主義的邂逅》主要是以歐美建築設計界的女性歷史為主,而在最後一章提點了一些日本建築師的圖像,或許更能觸動台灣的讀者。這章探討日本集合住宅的方案,以生態女性主義的觀點批評安藤忠雄,並以重視多元成家的理念,讚許妹島和世。終章餘音繚繞,也期許能夠引發台灣本地建築設計的反思與行動,看見更多現代建築的女鬼、太太以及天后們。
吳嘉苓 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