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總喜歡給朋友講一個故事:兩個朋友要遠行,臨行之前,相約十年後某日某時在東京的某地會見。留在東京的朋友已經結婚,他的妻子見他要認真踐約,便竭力勸阻,但沒有用!一大早,他便來到約定的地方,但左等右等,只不見人來。突然一個送電報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他的名字,送上一封電報。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我生病,不能來東京踐約,請原諒。請寫信來,告訴我你的地址,我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收報人的地址是:某年某月某時在東京某橋頭徘徊的人。
後來呢?朋友總問。
我也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巴金講給卞之琳和師陀聽的。一九三七年的初夏,師陀、卞之琳看了蕭乾寫的雁蕩山遊記,心生豔羨,打算也跟著攻略去玩一次。他們的好友巴金便送兩位兄弟出遊。他們來到杭州,分別的前一天,三人在天香樓吃飯,巴金便講了這個故事。三個人當即決定,也效仿這故事中的人,一起約定十年之後,還在天香樓見面,他們訂好了菜單:魚頭豆腐、龍井蝦仁、東坡肉、西湖魚……於是分別。
後來呢?朋友又問。
十年之後,巴金並未去杭州,天香樓之約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卞之琳去了英國講學,師陀在劇校教書。等到巴金想起這個約定,師陀已不在人世了。
這故事初聽是傳奇的,回味一下,卻有種感同身受的熟悉感。年少的時候,誰不曾有三五知己,也做下這樣的誓約?然而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一轉身,能說的,便只有「身不由己」四個字了。巴金、卞之琳、師陀,這三個人在中國文學史上可謂大家,然而我更喜歡這個故事中的他們,因為這才是真實的他們,和你一樣,和我一樣,和我們大家都一樣——
他們也需要面對柴米油鹽,有時說說閒話八卦家長裡短;他們也會瘋狂攢錢,只為了湊夠頭期款買間中古屋;他們也會因為失戀而夜夜買醉,甚至哭得稀里嘩啦,鼻涕糊在衣袖上;他們也會因為有人上門借錢而躊躇不安,害怕借了不還;他們也會在戀愛中玩玩小花招,有時曖昧有時猶豫有時冷血有時花癡……大師褪去大師的光環,便從故紙堆或是維基百科裡凸顯出來,變得更加立體和動人。
比如建築學家梁思成。在教科書裡,他的介紹是:中國科學史事業的開拓者,著名的建築學家和建築學教育學家。畢生從事中國古代建築的研究和建築教育事業。系統地調查、整理、研究了中國古代建築的歷史和理論,是這一學科的開拓者和奠基者。可你知道嗎?他寫給第二任妻子林洙的家信裡,討論的是如何做假領子那樣的「假門襟」,因為襯衫和外衣之間有一塊三角空白地帶,「是防寒工事中的空白點」。建築大師甚至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畫了草圖,得意洋洋地給妻子看,只是到了最後,忽然說一句:「那是不是妳留著有用的料子?」
比如文學家沈從文,我們被他用古樸而厚實的筆調寫出的《邊城》傾倒,也被他後半生投身考古事業,寫下《花花朵朵罎罎罐罐》而驚嘆。可你知道嗎?這位看起來文弱的書生,當年追求佳人的時候,靠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被嫌棄」的決心。張兆和對沈從文一開始並無好感,不僅給這位追求者取名為「癩蛤蟆十三號」,而且見到他便開溜。有一天,張兆和到書店,左手夾兩本洋書,右手拎一盒雞蛋糕,忽然一抬頭,看到櫃台後面的蕭克木,戴個黑邊眼鏡,像極了沈從文。張兆和嚇得半死,即刻丟下雞蛋糕,拔腳就跑!
還有我們最熟悉和陌生的胡適先生,在康乃爾大學讀滿四年,即將畢業的時候,胡同學最想做的事情,不是回國報效祖國,也不是周遊世界增長見識,他在某個晚上,鼓足勇氣去了四年來一直想去而不敢去的地方——女子宿舍!
在時間的長河裡,他們在各自的領域留下了輝煌的遺產,他們的名字閃耀著詩一般的光芒,他們是當之無愧的一代宗師。然而,我更想探訪的,是在另一個平行空間裡的他們,如尋常男女一般,有愛恨情仇,有喜怒哀樂,有悲歡離合。縱然歷史變遷、山河巨變,他們的命運亦和塵埃裡的眾生一樣,一日一日地過下去。
這或許就是《山河小歲月》的由來,寫的是他們,其實也是你和我的故事。
甲午年己巳月丙戌日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