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我們能為邊緣少年做什麼?──《童年那一場意外》的啟示
《童年那一場意外》是我最近讀得最提心弔膽、迫不及待想知道結尾的一本小說。
小說以極具震撼力的開頭說:「連警察都來了,他們當然必須來……」因為死了一個兩歲小男孩,而兇手是八歲的唐諾。警察幾次偵訊唐諾,試圖釐清事件過程的每分每秒發生了什麼,以及唐諾的心理狀態,他是不是刻意或惡意害死對方。但唐諾自己也搞不清楚,畢竟他才八歲,於是他半夜跑回現場找線索,結果驚嚇到死者父親,讓大家更懷疑唐諾天生冷血。事情愈鬧愈大,於是他母親決定搬家,到另一城市重新開始,並且禁止他對任何人說出這段過往。
就這樣,在高度張力的情節中,在諜對諜的審訊對話、主角曖昧不明的敘述中,讀者帶著滿腹疑問一路往下看。作者很壞(優秀作者總是很擅長折磨讀者),他始終掐著謎底,直到全書將要結束才揭露。也因此,我一直想著該怎麼介紹這個故事,才不會破壞了大家的閱讀樂趣。
八年後唐諾認識了八歲的小傑,他在小傑身上看見了當年的自己:同樣是單親、貧困、沒有朋友。母親為了工作或玩樂經常讓小傑獨自一人在家,而且她的男友還會對小傑施暴。唐諾覺得這樣的小男孩處在危險邊緣,應該有人拉他一把,於是他和小傑作朋友,幫助他、照顧他……。
這本書的原書名How the Trouble
Stared,表面看似在探索當年事故如何發生的,但其實在探討唐諾的人生如何偏離正常的軌道。唐諾母親認為,他是從那個事故之後「誤入歧途」的,但對唐諾來說,那件事不是開始而是結果,他認為是因為成人的失職(包括死掉小男孩的父母),對於兒童的冷漠與疏於照護,才導致悲劇發生。所以當他看見處境和他當年類似的小傑時,就覺得有必要去拯救小傑,也許下意識裡他進行的其實是一場自我的救贖。
書中另一個讓人深思的主題是,我們如何對待這些邊緣的少年?
作者在故事開頭呈現了形形色色對待唐諾的態度,有的猜忌,有的防衛,有的仇恨,也有小心翼翼對待他,這些都對唐諾造成極大的心靈傷害,也讓他的母親承受極大社會壓力。於是在悲劇之後,唐諾母親認為最好就是搬家,把一切忘掉、切斷,重新開始新的人生,但結果他們並沒有得到新生,反而隨時處在焦慮與防衛之中。她和唐諾的關係極度緊繃,而且因為她的壓力,唐諾不斷退縮,只能藉由想像逃逸到外太空或遠方等,想像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好得到紓解(他稱之為「出走」)。也因為母親禁止他提及往事,讓他無法發展出正常的人際關係,與外界的溝通也幾乎斷絕。
和他母親形成對比的是他們以前的鄰居莫爾先生,他始終替唐諾保存著他童年遺落的玩具,一艘太空船模型,它如同時空膠囊般封存著唐諾的童年記憶。就像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裡說的,記憶可能是我們生命的藥方,於是當唐諾拿回它時,過去和現在有了連結,生命因而完整。唐諾也終於有了勇氣對他的朋友坦承他的過去。
莫爾先生這個角色,讓我想起金曲歌王蕭敬騰在提到當年改變他一生的社工員時說:他們並沒有特別做什麼,就只是陪伴和理解而已。但這卻是故事中唐諾、小傑以及當今社會中無數邊緣兒童最欠缺的。
故事最後,唐諾完成了所有牽掛的人與事,他選擇回到莫爾先生的身邊。作者似乎暗示唐諾在多年的自我封閉與「出走」之後,終於回到故事的起點,準備面對真實的人生。情節嘎然而止,卻帶來更多想像,以及對生命的期盼。
我不知道每個讀者會怎麼去理解和接受這本小說,但對我來說,它仍然讓我看見一束光亮。
周惠玲
譯者序
孤單少年時
孤獨的小男孩,背負著沉重的歉意,穿著廉價成衣店買來的衣服,總是一個人躲在圍牆外看著小孩子遊戲。這是書中的主角唐諾。他沒有引人注目的外形,只有陰鬱的個性與背景。
他不像一般的十六歲少年,叛逆張狂、冒險進取。他總是躲在自己的想法裡,回憶著、沉思著,規劃著一場場精心設計的「出走」。書中也沒有鮮明的動態,步調甚至有些緩慢,但是隨著故事的鋪陳,你不禁臆測,怎樣的麻煩造成了這樣孤獨的人格?而那場意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本書吸引人的不是一波三折的情節,而是角色深沉的內心世界。我總是期待著唐諾的下一次出走,隨著他乘著太空船,飛到湛藍的海王星。我會跟隨他來到美國的愛荷華州,來到那白色的大房子裡,來到那祥和緩慢的小鎮,看看他這次娶了什麼樣的太太,養了什麼狗。下一頁,我又會隨著他繼續面對現實生活的壓力,等待他下一次靈光乍現,等待他的下一個出走,帶我一起逃離真實苦悶的人生。
唐諾眼中看到的人充滿著各式各樣的謎。他的媽媽總是開著廣播,聽著沉悶的古典樂,一邊強迫自己把鍋碗瓢盆用力的刷到一點汙漬也沒有;星期四晚上,她都會煮一壺茶,埋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不為人知的祕密。而小傑則是唐諾的翻版,常常一個人坐在大樹下等著朋友,一個人在圖書館看書,一個人走路回家,於是唐諾決定展開調查,費盡心力幫助他──或許是出於同情,或許為了彌補小時候犯下的罪孽,或許只是自私的想把他占為己有。書中每一個人物的描繪都細膩巧妙,儘管許多疑問未必有解,但也讓我揪著心,很快的陪他們走到了結局。
孤獨、疏離,是每個世代、每個個體都會經歷的課題。透過這些孤獨的眼光,我不自覺的看到了自己,回憶起過去的種種經歷,勾動著那個曾經渴望朋友、渴望認同的靈魂。十六歲的時候,我曾經也是籃球場邊看著同學打鬧的胖子。坐久了、尷尬了,就會偷偷的起身,繞著操場沉思。還記得當時班上也有個像我一樣不打籃球的少數民族,我們後來自成一伍,把對方當成海上落難時的浮木。現在,我已經不再是個胖子,也和那位同學失去了聯絡,但過去的經歷造就了現在的個性,那個害怕卻又享受著孤獨的高中生,其實常常悶不吭聲的出沒在我心裡。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記憶,唐諾這個角色格外引起我的共鳴。
除了角色塑造的成功以外,作者對於兒童純真與罪責的拉扯也描寫深刻。透過主角一場場回憶的重塑,成功營造出令人忐忑不安的氛圍,慢慢帶領讀者在虛實交錯間,重新看到童年的那一場意外,也體驗了角色心中的苦楚,挑戰著道德對錯的二元對立。唐諾淡淡的敘述著他所看到的世界,帶給我們的卻是糾結而濃烈的衝擊效應。
伍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