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版譯者序
美國學者斯通普夫和菲澤兩位教授所著《西方哲學史》自二○○三年第七版出版後,最近經過修訂的第八版面世了,僅此便足以說明這本書在國外英語世界受歡迎的程度,以及作者不斷修正和補充自己的思想的「日新」精神。我曾在二○○五年出版的該書第七版中譯本序中預言:可以預料,只要作者健在,隔幾年就會有一部新的哲學史問世。史家的思想緊緊地與時代的進展平行,這正是哲學史家所努力追求的一種境界。目前,此一預言已被證實。《西方哲學史》第八版,正是作者們隨著自己的研究進展和學術界新的需要的産生而作了諸多的更改和增刪而成的。除了其他地方之外,一個最明顯的更動是,這一版增加了一章,即在「大陸理性主義」和「英國經驗主義」之後,加了一個「啓蒙哲學」(包括「自然神論和無神論」、「盧梭」、「銳德」)作爲第12章,所以全書就由十九章擴展到了二十章。相對於以往的版本,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補充,尤其是盧梭的補入更是意義非凡。現代人往往把盧梭看作西方哲學甚至一般思想發展的一個轉捩點,例如羅素在其《西方哲學史》中的最後一個標題就是「從盧梭到現代」。至少,自康得以來的整個西方近現代思想若是離開了盧梭就不怎麽好講了。
此次第八版的翻譯,主要得力於我的博士生匡宏君的全身心投入。當然,整個翻譯仍是建立在第七版已有的譯文基礎上的,但由於第八版作者隨處都有修改和增刪,所以匡宏君等於是從頭至尾將本書校改並在許多地方補譯了一遍。無疑,這是一個非常令人頭疼的工作。譯者既需顧及原譯文,再次推敲每一個句子和用詞,又要根據改變了的英文原文加以修改和補充,還要注意修改和補充的地方和原來的譯文保持基本一致,這比自己獨立地重譯一本書要麻煩得多。更值得一提的是,第七版原有的譯文經過匡宏的再次斟酌和潤色,不但比原來更加準確了,而且行文亦更加流暢華美,更具可讀性了。匡宏是學外語出身的,並且已經有一個很穩定的教師工作,僅僅因爲自己對哲學的痴迷愛好,而轉向對西方哲學的學習和研究。自從五年前他考上外國哲學碩士研究生時,我就發現他對哲學問題的確具有超出一般人的領悟能力,不學哲學似乎有些可惜。而在這項開始於大半年前的翻譯工作上,他再次充分地展現了奇特有的良好素質。
按照出版社的要求,匡宏還承擔了爲全書做一個詳細的術語索引的繁重任務。這也是本書翻譯相對於第七版翻譯的一個重要的改進。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談到,今後凡翻譯哲學的專業學術著作,都應該把做術語索引當作一項必要的學術規範來完成。然而我自己深深知道,這件工作有多麽煩人。它不只是一個簡單地將所有術語蒐集起來按次序編排於書後的事,而且也是對自己的翻譯的一項嚴格的檢驗。爲了避免或至少盡可能減少一詞多譯或多詞一譯的情況,譯者必須以極大的耐心反覆推敲每一個術語的最佳譯法,每一更動都「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得不對全書其他地方的同一辭彙進行再斟酌,由此還往往影響到已經譯好的句子,必要時得將其推翻重譯。更有難度的是,一部西方哲學史的翻譯還不比對某個哲學家的著作的翻譯,其中的同一個辭彙在歷史上各個哲學家那裏的用法經常有很大的出入,甚至不可能有一個前後一致的「定譯」。但正因爲如此,一個較全面的術語索引就更顯得必要了,讀者由此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和查到整個西方哲學發展中那些重要的術語的來龍去脈,將更有利於從思想發展線索的角度來釐清西方哲學的源和流。所以對於中國的讀者來說,我認爲做術語索引(以辭彙爲單位)比起做主題索引(以命題爲單位)要來得更具重要性。
這次校改和補譯,我和匡宏都添加了一些譯者注,其中有些是糾正作者明顯的個別錯誤,這絕不代表我們比作者更高明。當今時代知識爆炸,不可能再産生如同古代亞里士多德和近代黑格爾那樣的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任何人都只能在他所熟悉的一個或幾個領域裡獨領風騷。但我們的任務不是和作者討論問題,而只是翻譯。之所以還是要就隨處發現的一些問題提出來加以糾正,是爲了讓讀者(其中大部分可能是大學生)能夠更加客觀地看待國外學者的學術觀點,不要盲從,不要淺嘗輒止。其實就連本書的作者也在不斷地修正他們自己的觀點,例如在對馬克思的理解上,這一版就比第七版有一定的改進。當然從總體上看,還有不盡人意的地方,如對德國古典哲學中費希特和謝林哲學的忽視,對作爲現代哲學一大流派的哲學解釋學的遺忘,我們希望作者將來有機會再作增補。另外,全書的引文都沒有注明其出處,這也是我們對本書不甚滿意的地方,這使得本書具有一種不容討論的權威姿態。
我不知道西方人怎麽看待這樣的風格,但就連獨斷地將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並因此而頗遭非議的黑格爾,在他的《哲學史講演錄》中都老老實實地一一注明引文來源,文德爾班的《哲學史教程》亦是如此;倒是英美哲學家如羅素和梯利的《西方哲學史》(均有中譯本),要麽沒有引文注釋,甚至沒有引文(如梯利),要麽引文很少,全文呈現的主要是作者的侃侃而談(如羅素)。羅素是寧可大段引證希臘悲劇和莎士比亞,而不引康得和黑格爾的,即使要引,也只告訴你出自哪本書,至於頁碼,你用不著知道。難怪他這本書得的是諾貝爾文學獎。所以我猜想,英美的這些通史著作雖然號稱是大學教材,其實主要是給業餘愛好者和高中生作爲閒書來看的。果真如此,那也不妨聊備一格。但我們所譯的這本書卻是有不少的引文,放在引號中並且用了小號字,卻不注明任何出處,實在不應該,至少有損於學術規範的嚴肅性。希望讀者不要讀了本書以後,就以爲當今的學術都可以這樣做了。至於本書的優點和長處,我在第七版的中譯者序中已經說過了,這裡不再重覆。
匡宏的譯稿完成後,我又對他所更動和加譯的部分作了大致的審查,少數地方作了再次的更動和調整,然後再讓他作了最後的校訂。我想經過這樣反覆的琢磨,應該有比較大的提高這本書的譯文質量。當然,有經驗的譯者都知道,這樣大部頭著作的翻譯,要想完全不出錯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也期望有識者在閱讀過程中隨時向我們指正,以便我們進一步改進。
鄧曉芒
二○○八年十一月,於珞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