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夢」外還有「遊」──《夢小說》裡「性」與「死亡」的迷宮
小說一開始是個二十世紀初歐洲傳統市民階級的家庭場景,一個小女孩自己在睡前讀著一篇出自《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譚)的故事:「二十四個棕色皮膚的奴隸划著華麗的櫓艦,將阿吉亞德王子載往哈里發的宮殿……」一旁的父母親告訴她,該睡了。這對年輕夫婦就是本書的男女主角弗里多林(Fridolin)和阿貝婷娜(Albertine)。有意思的是,之後,太太在告訴先生她做的一個夢時,是這麼說的:「驀地,你站在窗前,櫓艦的奴隸划著槳把你帶來……」女兒閱讀的虛構故事(fiction)跨界進入父母現實生活裡的夢境,如此,「現實」、「虛構」與「夢幻」三者交織成一座迷宮,吾人當即意識到作者的精心巧思,書名《夢小說》有其道理。之後,讀者得知,小女孩六歲。六歲?為什麼剛好是「六」歲而不是「五」歲或「七」歲?因為德文的「六」(sechs)和「性」(Sex)是一樣的發音(雖然有些地區例外)!無獨有偶,阿貝婷娜在接著和弗里多林的談話裡也強調,他們兩訂婚的時候,她「十六歲剛過」,然後再補上一句「我成為你妻子的時候還是處女,原因並不在於我」。原來,就在前一夜,夫婦兩去參加了一個相當詭異的化裝舞會,分別都強烈地感受到異性的誘惑而瀕臨「劈腿」的邊緣。劈腿無緣後,他們坐下來喝香檳,還吃了「生蠔」,「彷彿他們才初相識」。在這樣一種另類劈腿的氣氛下,兩人回到家裡,許久不曾有過的激情翻上心頭,當即熱烈相擁,一夜被翻紅浪,就不在話下。仔細看來,作者其實在小說的第一章就已在暗示,「性」在兩人的婚姻關係中面臨了淡化無味而需借重「背叛」的「面具」來刺激。這點作者在安排《一千零一夜》這部阿拉伯世界(源於伊朗/印度?)的小說時就已經預埋伏筆了:《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緣起不正是皇后給國王戴綠帽而引發的!而「阿拉伯」數字「24」加起來也是「6」!
隔天,身為醫生的弗里多林一早就得到病人身邊,而身兼主婦和人母的阿貝婷娜也得起床,於是,「前一夜逐漸褪色,開端與結束均然」,這意味著前晚的作為只是治標而治不了本。現在,忙了一天,小孩終於睡了,兩人拾起化裝舞會的話頭,開始互相探索雙方是否曾經背叛過對方而互述夢境,企圖引起對方嫉妒,好透過出軌疑雲來刺激假性姦情的氣氛──也是一種面具。而其實弗里多林腦袋裡還真的沒忘掉前晚化裝舞會裡的那兩位令他神魂顛倒的神祕女子。亦即,一邊在和太太探索心靈幽暗的角落,一邊,弗里多林的心已經偷偷地翻牆出門了。忽然,女僕來報,某宮廷顧問(Hofrat)心臟病發,要弗里多林立即趕過去。弗里多林趕到時,病人已往生,唯一的女兒瑪莉安娜在床邊守著大體。瑪莉安娜已經訂婚,卻突然抱住弗里多林向他告白,已經暗戀他甚久,此刻,弗里多林腦海裡竟然浮現一本小說裡的情節:「一個年輕男子,幾乎還是個男孩,在母親臨終的床邊被她的女性友人引誘,其實是被她強暴」。「性愛」與「死亡」聯手出現的母題,這正是佛洛伊德視施尼茨勒為其「分身」(Doppelgänger)的原因之一。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四日,對施尼茨勒甚為推崇的佛洛伊德,在一封寫給施氏的信裡聲稱(本書末附有該信之中譯本),他視施氏為其分身,
原因之一是,他注意到,「性愛與死亡本能」在施氏作品裡所扮演的關鍵角色。佛洛伊德在這封信裡,幾乎是帶著醋味地指出,施氏顯然是僅靠著本能(Intuition)──敏銳的觀察力──就能洞悉他辛勤研究才能得到的結論。三年後,一九二五年,彷彿為了印證佛氏所言「分身」的確不虛,施氏有部小說於柏林的時尚雜誌《仕女》(Die
Dame)連載,並於隔年集結成書出版,該書即為《夢小說》,遙遙呼應著佛氏於一九○○年出版的《夢的解析》。
在這部小說裡,「夢」的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吾人若只關注這部分,恐怕施氏就只能屈就佛洛伊德的分身了。佛洛伊德看重施氏的藝術才情不是沒道理的。拿書中角色命名來說,就大有文章。弗里多林的德文是「Fridolin」,這個字源自「Friedrich」,與「宮廷顧問」的德文「Hofrat」,兩頭一接正是「Friedhof」,「墳場」的德文是也!其實,這部小說裡有「夢」也有「遊」,做夢的多是阿貝婷娜,正意味著,她壓抑較多──其名「Albertine」之前三字母「Alb」,依我之見,實乃隱指德文的「Alptraum
」,「惡夢/夢魘」之意也,「Alb」與「Alp」讀音一樣,而「Alp」就是「阿爾卑斯山」,咱們是「鬼壓床」,他們是「山灌頂」也;「出遊」的是弗里多林──正意味著,他壓抑不住。後者從半夜出門應診後,完事還不回家──書中多次強調,他不想回家──就在城裡城外逛迷宮似地遊蕩,尋找刺激到就差沒撿屍的程度。他經歷了許多誘惑,除了蒙面轟趴外,還被街上妓女帶回家,但卻因種種因素而沒交易,之後也撞見疑似在家接客的少女,後者似乎還與男人私交而被父親咒罵,正是應了一句「家妓無忘告乃翁」!而出門應診的那條街就叫「Schreyvogelgasse」,譯者譯為「鳴禽巷」,但是「Schreyvogelgasse」這字卻暗指「巷裡叫春的鳥兒」(「Gasse」這字在奧地利德語其實也可以是「街」),對照著像個無頭蒼蠅到處找一夜情的弗里多林,簡直擺明就是隻「被悶在褲襠裡的叫春鳥」。後來果真也碰到兩隻鳥:鋼琴師拿赫提加(Nachtigall,夜鶯)和病理(解剖)師阿德勒(Adler,老鷹)。至於他在阿德勒那裡對一具女屍做出幾乎忘情、近乎變態的十指緊扣的動作,再度呈現了「性愛」與「死亡」聯手的母題。有意思者,兩次看到「屍體」時,弗里林多都不由想到「腐爛和分解的過程已經展開」,而若照佛洛伊德的說法,「夢」之成因之一就是「慾求之不滿足或被禁」的結果,那此處「從死亡完成的那一剎那起,屍體即進入腐爛分解的過程」,在本小說裡,就有「從婚姻完成的那一剎那起,性愛即進入淡化無味的過程」之解讀的空間。「腐爛」證實「曾經生鮮」,「分解意味「彼時一體」,於是,從「對美好過往的懸念」通往「不顧腐爛分解的戀屍癖」就只差最後一哩路了。
總之,「夢」在本小說中的確扮演重要的角色,有多層解讀空間,篇幅所限,不及多顧,讀者可自行索義,但吾人更應關注到與「夢」一樣,面具、性與死亡,都是「跨界」或「挪移界碑」的概念。也因此,當我們注意到,阿貝婷娜對弗里多林告白「去年夏天」險險背叛丈夫時,其事發地點是「丹麥」海濱,等到後來弗里多林跟醫學院老同學拿赫提加夜赴維也納郊區某豪宅參加神祕轟趴時,拿赫提加告訴他的通關密語是「丹麥」,弗很驚訝並回說:「去年夏天我湊巧去了丹麥海邊」,我們不得不問:既是北歐,為何不是瑞典或挪威?要海邊,這兩國不會少啊。我的解讀是,德文「丹麥」(Dänemark)的構詞第二個部分「Mark」就是「邊界」的意思,而「Dänemark」以奧地利德語讀來,與「DeineMark」(=
你的Mark)十分雷同。是以,就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維也納現代派來看,所謂的Eros(性之愛/生之慾)與Thantatos (死亡),並非文學所獨有,在繪畫裡,尤其是維也納掌象徵派大旗的克林姆(GustavKlimt)之畫作亦是以諸此母題聞名,顯見其時「世紀末」(Finde
siècle)氣氛之濃厚。惟本人以為,這種迷宮般的自我存在(生命)與迷離的人際關係(婚姻)身份之「臨界感」,在施尼茨勒的筆下別具心理分析引人之處。
整體來說,這部小說散發著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市民社會之道德規範的不耐(面具脫來戴去),對婚姻關係的穩定性之挑釁,其實充滿著「憂鬱與無力」(轟趴一事無成)的本質,更是文學對「人」之彷如迷宮般的心理狀態(夜遊維也納城裡城外)做GPS
定位的企圖。所須注意者,男女有別也,阿貝婷娜也有她的夢,但是弗里多林有「鳥」她嗎?文末,小說以「隨著隔壁傳來一陣清脆的孩童笑聲,新的一天展開了」結尾,似乎在無情地提醒著大人世界:一旦脫離孩童的清脆,從此就只剩大人的夢碎了。新的一天,舊的訊息──誰說,有夢最美,除了小說?
東吳大學德文系教授 謝志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