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昔我往矣,楊柳青青/藍祖蔚(影評人)
看見書名,看見作者之名,卻沒有會心一笑,想當是枝裕和的粉絲,你還要多看他的電影。
是的,是枝裕和是最會拍走路戲的導演,也最能從走路中拍出人生韻味的導演。
以真理教殺人事件為背景的《這麼…遠,那麼近》中,攝影師就扛起攝影機,一路隨著當事人家屬翻山越林,深入水源湖泊,探索至親心境,不是道路那麼漫長艱難,觀眾就感受不到宗教狂熱的驅策!
《我的意外爸爸》中,福山雅治只因為抱錯孩子,只因為血緣亂了,親情與價值觀也翻天覆地起了變化,最難過的不只是親生孩子不認他,而是一手撫養長大的慶多也用無助眼神問著他:何以「昨是今非」?父子倆最後走在一上一下的平行山路上,路的圓成相逢,也完成了和解與寬恕的人生告解。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子兼母職的柳樂優彌唯一能送給小雪妹妹的生日禮物,就是把她裝扮得漂漂亮亮,穿上小熊維尼的拖鞋,走上街道,走向紅塵,仰頭看著單軌電車駛過時,他真的不知道,小雪的人生最後旅程竟然與電車有關。
更別說《橫山家之味》的英文片名乾脆直譯成《Still Walking》。橫山家的主人翁恭平醫生是退休多年的小鎮醫生了,每天時辰一到,他就會外出散步,走過小路,就這樣悠悠走看了人生風景。
是枝裕和用書名《宛如走路的速度》標舉他的創作手痕,影迷循線看片,應該就能窺見他的創作精髓,這是他送給影迷的小禮物。導演的書寫一如電影書,總是讓人見窺見其心思,繼而得見其心法,本書中,當然亦有這種功能。
例如,聲音其實是是枝裕和揮灑自如的另一根魔法棒。
書中,是枝住進了前輩大導演小津安二郎寫劇本時待過的「茅崎館」,白天人聲雜沓,海潮不入耳;真正帶給他感動的是夜間傳來的海潮聲,入夜後,曾經陪伴過小津的潮汐聲同樣召喚著他,人與海的空間對話,不正是藝術名歌〈教我如何不想他〉中所歌詠的「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也戀愛著月光」的癡慕情懷?
有這種詩人情懷,才能從「擠牛奶」的聲音療癒「服喪」的悲傷;有這種人生流連才能精準寫下對颱風的回憶,不是風,亦非雨,而是父親急著拿起鐵鎚敲向鐵皮的鎚釘聲響,那是一家之主唯恐強風吹垮住屋的心思與努力。
看見了是枝對於聲音的多元描寫,你就能夠明白《橫山家之味》中,樹木希林在廚房裡的刀切聲和蒸籠水氣如何勾引起我們對美食的嚮往,她又如何能以一首演歌,悄悄完成女性的復仇;你就能明白《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小雪那雙吱吱叫的拖鞋是多麼童稚又純情的思親心聲?你就能明白《這麼…遠,那麼近》的山林安靜與城市喧囂,是多麼精準地呼應著角色的波瀾心思!
是枝裕和以紀錄片起家,本書也附帶了一位電影工作者在頂尖影展的見聞錄,那是微形的紙上紀錄。不過,動人的並不是他個人對「參展」或「參賽」的豁達心情,而是他敢於對主流風潮提出異議,Michael
Moore的《華氏911》究竟是經典,還是時事創造出來的情緒之作?他的冷筆剖析,其實就是最動人的一篇紀錄片宣言,他的立論,就像那位在觀景窗後冷眼旁觀,不為掌聲迷惑,敢於挑戰,亦敢於質疑的創作靈魂。
是枝裕和這本書,有如導演陪著我們走一趟人生歲月。他在紙上走,我們走在時間裡,昔我往矣,楊柳青青,一個章節接一個章節的速度讀下去,就是歲月靜好的呼吸了。
推薦序2
一路走來的初心/韓良露(作家)
是枝裕和是我近幾年相當喜愛的導演,我成為他的影迷歷史並不久,從看到二OO八年的《橫山家之味》後,我立即找出了他的舊作,如《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下一站,天國!》、之後只要是他的影片我都會看,像《空氣人形》、《奇蹟》、《我的意外爸爸》。
綜觀所有我所看過的是枝裕和作品,不管形式上是記録片或奇幻片風格,他的影片都有紮實的人性肌理,讓人可以相信片中的人是真實活著的,即使觀眾出了戲院,都還會覺得影片中的角色仍然存在。
雖然看過不少是枝裕和的電影,但我對他的認識只能透過影片所呈現的詩意舆哲理,去了解他是什麼様的導演,但這次看了他的第一本隨筆散文《宛如走路的速度》,我才看到活靈活現的是枝裕和本人躍然紙上。
對於是枝裕和的影迷來説,《宛如走路的速度》太珍貴了。像我本來雖然知道《橫山家之味》是記念他的母親之作,但看了書才知道影片中那個日式平房其實是他母親回不去的夢幻老家。真實人生中,他的父母一直住在國民住宅的公寓中。是枝裕和在書中寫道,因為是拍電影,他可以把想像的母親放在她喜歡的家中,這就是電影的魅力,可以替補我們完成人生難以達到的夢想。
這本書中也充滿了是枝裕和的人生回憶,從是枝家從來沒買過車卻愛在別人車前留影,或他年輕時去鹿兒島探望心儀的女生,雖然戀情無結果,但多年後他拍攝《奇蹟》時,把埸景安排在鹿兒島,也是想拍出當年對櫻島火山的感受。
其中也有不少是枝裕和的私人告白,小如他回憶童年的自行車,提到他和同夥騎車到林間,其他小孩會抓昆蟲互鬥廝殺,但他不喜歡這樣的時刻,即使別的男生會駡他膽小鬼,但他還是要向大家告別。看到這裡,我也明白了是枝裕和所有影片中所表露的溫柔來自何處了。
是枝裕和在當代日本導演中,有其特別的養成背景,他並非電影科班,而是電視編導出身,通常影視界有一不成文的偏見,以為做電影高於做電視,但是枝裕和從電視跨足電影,卻成為過去十多年間繼北野武之後,在國際影壇大放異彩的導演,《我的意外爸爸》獲得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實至名歸。有意思的是,北野武和是枝裕和代表日本文化的兩面,北野武探討的是人生隱藏的殘酷,是枝裕和則是生命共通的善意。
是枝裕和以電視記録片編導入行,特別關心日常性舆普通人的生活,他的電影講究細節,包括演員彎腰的方式像不像母親的樣子,這本隨筆取名《宛如走路的速度》亦是同理,走路是再日常不過的事了,但宛如走路又可不只是走路,一邊走路一邊思索亦是人生。
在這本隨筆中,洋溢著是枝裕和思想的靈光,像他說早期的電視美學是源自電影,但現在的電影卻受電視媒介的影響,又如他説有人問他電影電視是什麼,他會回答是對話,是以世界為中心,把自己放在世界之中來思考。
是枝裕和一路走來,一直是在工作上把持初心的人,看了他悼念他的影視精神導師如村木良彥和安田匤裕,讓我們看到思想傳承的意義;同樣的,《宛如走路的速度》這本書,是枝裕和做了不只是導演的工作,也是導師的使命,尤其在書末,他一再提及的福島核災之事,他說自己在這件事之後,不可能是同樣的人了。導演可以藉著電影創造虛擬的世界,但導演仍是世界的一部分。
推薦序3
陳明章(音樂人)
他是一個堅持的導演,不論影像故事,以及對人和社會的關懷,常讓人感受震撼。一個讓我欣賞與敬佩的日本導演——是枝裕和。
代序
再過約一個月,新拍電影《我的意外爸爸》就要上演了。在各地接受採訪時最常聽到的評語是,這部電影說太多私人情事了。
拍攝前作《奇蹟》時整整一個半月沒有回家,終於回到妻子與女兒殷切盼望的家門那一晚,三歲的女兒正在房間的角落看繪本,雖然有意無意地露出關心我的表情,卻不太敢靠過來。
「可能有點緊張……。」看出她的心情的我竟也跟著緊張起來。我們父女倆,就在這種微妙的氛圍中度過了那個夜晚。
隔天早上女兒在玄關目送我返回工作崗位,只說了聲:「歡迎再來喔。」做父親的儘管臉上還能擠出苦笑,內心則相當狼狽與受傷。
原來如此……,或許確實沒有那麼親密吧,畢竟兩個人在歲月上的累積不過三年,每次見面時又都只能歸零重來。
只有「血緣關係」終究是不夠的……,我直覺地這麼認為,最後也想通了(應該是時間的關係吧……)。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以我工作的性質很不容易實現那樣的生活。
我請福山雅治扮演《我的意外爸爸》這部電影裡的父親角色,想讓他也徹底嘗試這種我自己經常面對的苦惱,而且更劇烈、深刻地體會。換句話說,究竟是「血緣」還是「時間」,我想讓他陷入這種二選一的境地。想法當然相當邪惡,但《我的意外爸爸》就是發軔於某種惡意。
後來我也想過,將「抱錯嬰兒」這種聳動的事件編入劇情,結論的方向恐怕是,觀眾的視線和意識都會集中在夫婦到底會選擇哪一個孩子。但是,如果一開始解讀「劇情」的方向性就太強的話,理應關心的、事件背後的「日常」(或許他們已經失去)就會顯得平淡無趣。這可不行,必須讓觀眾充分、真實地感受到「日常」的描述。「人」比「劇情」更重要的這種認知,就算是在這樣的電影裡也不想改變,所以,我想多花點時間來慎重處理這兩個家庭的生活點滴。
我再三地思考:母親都怎麼替剛洗完澡的孩子吹頭髮?並肩睡在同一張床上的這三人怎麼排序?以怎樣的方式手牽手?真正的兒子出現在眼前時父親在意什麼?拿誰和誰做比較?如果日常生活的描述看起來不夠充實,這部電影就會是失敗的作品;因此,我想強調生活中偶得的記憶,以及就在演員眼前展開的「生活」觀察。
本來我的工作就是電視劇編導,因此被歸類為是「社會派」,我本人有一段期間也這麼認為。早期的作品裡,有些便曾直接導入奧姆真理教事件,以及東京發生的兒童棄養事件,也曾把與九一一時紐約發生的多起「恐怖事件」,以及其後對瀰漫全世界的「懲兇」心態,因反感而衍生的「復仇」故事拍成電影。
後來這樣的態度之所以有了很大的轉變,是因為對母親之死的悔恨,純粹以私人的感情拍攝了電影《橫山家之味》;就連我自己也認為,這裡面絲毫沒有所謂的「社會性」。這種很私我、很日本式的話題,外國人是否能接受?
不出所料,法國代理商老闆看過《橫山家之味》後大失所望,直說「太家庭化了」、「地方色彩太濃了」,這種電影歐洲人無法理解。我想,無法理解就無法理解吧,坦白說我無所謂。
儘管如此,這部電影一到海外,便完全推翻了當初的預料。西班牙聖・賽巴斯提安國際電影節 上,放映結束時,一位下巴留著漂亮鬍子的巴斯克大男人,邊晃著他的啤酒肚邊靠過來對我說:「你怎麼會知道我母親的事?」
同樣的感想,也出現在韓國、加拿大和巴西。
什麼叫做普遍性?思考世界所需而製作的東西,並不等同通用於世界。如果能夠像這樣注意自己內在的體驗和感情,深入挖掘而達到某種普遍性,那就是最好的。我想暫時用這樣的態度來思考自己、電影、世界這三方面的關係。
這部《我的意外爸爸》,也是延續這種想法拍攝的作品。
我的這本散文集《宛如走路的速度──我的生活、創作與世界》,則是《奇蹟》公開上映的二〇一一年起,以同樣標題在《西日本新聞》上所寫的連載文章之結集。
事實上,之前我在某家電視公司推出的報導節目中,就曾經使用這個標題了。節目內容所呈現的,是一群年輕人為了成為職業演奏家或專業歌手而參加選秀的過程;但是影片的重點不在於「非日常」的選秀是否獲勝,而是「日常」的「音樂」這種東西有多麼貼近他們的生活。鏡頭總是悄悄地、安靜地,漫步一般靠近他們的日常生活。
這回之所以三度使用這個標題,是因為我覺得,這本散文集就像當時我的日常生活一樣,緩慢地以同樣步調陪我一路走來。
猶如駐足挖掘腳下更混沌、更柔和的事物,如果我的電影作品是安靜沉澱於水底的東西,那麼,這本散文集就是沉靜之前,緩慢漂浮於水中的泥沙之結合。
目前還很細小、尚未成形的泥沙,一定會在幾年之後,成為下一部、再下一部電影的芽與根。
沒錯,我如此確信。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一日 是枝裕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