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簪花而行
佛家嘗謂「境界現前」,又說「不知是明天先到還是無常先到」,自己唸佛持咒的唸著聽著還真是小和尚唸經而已,其實也沒那個福分當和尚,自詡為修行者,也是攀緣。
當無常要用句號定義一生時,我只能用一枚漂亮的逗點作為我對它的抗議和答辯。因此,在慌亂和無奈的心情下開始清理自己繪畫和所有的文字創作。從脫框的畫布和泛黃脆弱的字紙堆裡抽身出來時,春光正爛漫,那些花兒不知人心苦愁,小風一陣就可以讓它笑得花枝亂顫。
割捨一些工作和事務,是為了儘量讓肉體和精神能夠統調共處。於是,清理出許多時間,時間一空出,心理空間霎時擴大不少—原來,所謂的「日子」、所謂的「生活」是這樣的一個況味—人生本無事,騷人自擾之,記得定時清空、重組腦裡的資料夾就好。那就將友人來贈的樹葡萄換個大盆兒、將紫蘇結的實再繁殖到新的缽裡,新年應景的西洋水仙埋入新土,盼望來春再見花顏。啊,那香氣。
著手計畫回故鄉水里辦一次創作回顧展,並打算在水里國小成立獎學金,可惜因緣未俱足,無法讓繪畫畫下完美句點,不無遺憾。三十五年來持續不輟的寫作,早期的剪報有些早化成齏粉或有另一些也因幾次搬家而佚失;中期約二十五年左右儲存於電腦資料夾裡的圖文作品因為在設定Ipad
2時錯按一鍵而清除殆盡!連一絲火星都沒見著、連個隻字片語的殘燼都不可求就全數被吃進不可知的程式黑洞裡。電腦工程師為我救回一堆亂碼、網路幫我蒐回幾篇爛紙頭和無可奈何。古人焚詩,那是哪一種款式的浪漫?憤恨嗎?哀怨嗎?今人是我,夙夜匪懈的創作於今灰飛煙滅、杳無蹤跡,恨嗎怨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電腦容我再寫個四十年嗎?那是說夢。
像夢一樣的香氣在鼻尖縈繞。
古兄介紹認識遠景麗晴小姐,感恩她體諒一個壞脾氣的病人,在我誠意懇託之下將書稿交代編輯偉涵小姐。與偉涵也真是有緣,之前望「名」生義的稱她「先生」,因為學生有一天告知網路有一篇《十三暝的月最美》讀後感,傳來看過,佩服署名「穆梅」的讀者細膩的探得書中真義。穆梅者,偉涵也,竟就在遠景碰上了。遠景真是人才濟濟的好地方呀,經由偉涵小姐我不但可以經由新一種角度得知自己作品的深淺,將具有階段記念性質的圖文交由她編排,毋寧是最適恰不過的了。立即邀她寫序,而她鑒於已有三位大師賜序,硬是將大作歸藏寶山。
《簪花男子》文分新詩、散文、小說三輯,外加繪畫作品。繪畫作品大多發表在華副「銀月步雪」和「細雨養花」圖文相生的散文專欄,以及後來接續「作功課、交作業」的散文,因為憶玫小姐的督促,支持著我一路寫寫畫畫,既然圖文由她接生,就賴上她求她寫序;岩上老師詩風多變卻不拘囿於象牙塔,乃現代詩重鎮,既是同鄉之人,又有提攜之恩,他爽快的答應賜下一序;水財老師藝技豐厚,忝為其生,跟他求序他「很難拒絕」。三位大家切之磋之,又有堅實的編輯群戮力而為,即便是青埂峰下的頑石也被琢磨成金剛鑽了。
將約八萬字的書稿寄出的那天,有幾場小雨預示「入梅」。為什麼我會最喜歡多數人討厭的梅雨季節呢?獨坐暗室,並非天未明而是烏雲低垂,深灰淺藍的雲色垂落到地面,變成一片雨幕,這珠簾,隔開喧囂市聲、間離俗世紅塵,這時候,無車馬喧的門庭唯一來訪的客人就是靈感。身心沁入這幽微氛圍,金粉銀砂般的字句和元前一千五百年古埃及的那只藍色玻璃瓶所複生的炫麗圖象一片片一層層一波波襲捲而至,全世界的生靈、秘密和萬物彷彿專為我籌設,只供我應用。
垂眉定心之際,恍若置身海邊,覺察,海不動,海水是不動的,像盛在碗裡的酒,濁酒。風動,全是因為風流的風流動的緣故,正如呼吸,如你的鼻息,你的唇那麼靠近,碗裡的酒才起了水紋,哪裡傳來的香氣?讓人心裡翻成濤湧成浪。這般的香,封存所有象形、狀況和表意,就空出一條身子,幽魂一個樣的遊行文字和顏色的疆域。
前庭的玉蘭花樹,花滿樹冠,白玉生香。在粉雨中鋸除雜枝時晃動樹幹,早開的先就凋落,何不逢時趁興先摘下一朵簪在耳際,行住坐臥的一低頭一回眸,那甜香的味兒裊繞左右。鋸沒兩下,心神迷醉在玉蘭醇酎香氣裡,索性放下工具,站在小凳兒上將頭臉埋進枝柯間採摘個夠,不消時,捧得一兜花香,別說髮際、耳畔、胸前簪滿,佛前玉缽裡頂禮供上。
出版《簪花男子》的心情何嘗不似如此?將自己精心栽培的些許墨香、幾片彩圖收集採擷,設計一張美美的封面包裹成亮麗的逗點。因為簪花而香隨,盼一路行去,分香給他、給你,給自己。
離畢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