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永遠不許相忘
渡也
少年時代一起熱血寫詩及參與文學活動的好友，隔了三十多年竟然又相逢。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年華老去，身軀臃腫，使得重逢時彼此有些尷尬。蒼老和身材無法遮掩，而對新詩的熱愛、對好友的懷念也無法遮掩。
四年前，二○一○年，好友黃昏星（本名李宗舜，黃昏星係筆名，我還是習慣叫他的筆名）遠從馬來西亞來，遠從三十多年前來，擔任「留台校友會聯合總會」主任的他，來台協助台灣各大學到馬來西亞招生，讓馬來西亞的青年有機會出國接受高等教育，學成後回國貢獻所學。我們在金山南路「銀翼」餐廳聚會，才一見面，過去的種種一下子全都回來了。
隔年四月，黃昏星再度為招生事務來台，我和內人帶他去銅鑼鄉「客家大院」看成千上萬的油桐花飄零。二○一二年底，我邀請他到我任教的學校演講，在進一步的促膝長談中，更多的往事紛紛浮現，且更清晰可親，似乎伸手即觸摸得到。
一九七四年，黃昏星和他熱愛的詩來台，與先行來台的溫瑞安、方娥真會合，一九七六年十月十日成立「神州詩社」，旗幟鮮明。此後五年，詩社推出諸多著作及刊物，文學活動頻繁，強烈撼動台灣文壇。那幾年，我的心也被撼動！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七年期間，我一生相當重要的作品陸續在報章雜誌披露，《歷山手記》中的散文陸續見報，《手套與愛》中的情詩陸續發表，獲得一些掌聲。
「神州詩社」社員的作品也抓住大家的眼睛。黃昏星那種具有新古典抒情特色，甜蜜溫馨的詩，讓我印象深刻：習武的人，詩竟如此柔軟。陰柔之美竟出自於陽剛的體魄。那幾年，「神州詩社」成員創作路線一致：中國、古典、感性、青春。和我所走的軌道相同，通關密語相同，因此我們一拍即合，一見如故。
當年「神州詩社」自成一個「小小江湖」，而我和李瑞騰、向陽在陽明山上華岡也有一個江湖，張默先生說我們三位是華岡三劍客。兩個江湖的成員聲氣相通，江湖的水因此經常對流，互通有無。
往事全都回來了。記得山下的江湖成員偶爾白日放歌，青春作伴上山，山上詩友聞風立刻奔相走告，呼朋引伴相迎。兩個江湖匯聚在一起，湖水洶湧，熱血澎湃，談文論藝，大聲喧嘩，整座山都沸騰起來！溫瑞安、黃昏星等人可能不知道，他們靠賣書微薄的收入來維持生計及出版詩刊。我們山上這些文青也是窮小子，兩袖清風，全身只剩義氣和詩。所以，當山下江湖湧上來，我們得要去調頭寸請客。
那一段歲月，大家雖然窮，但君子固窮，彼此相濡以沫，相知相惜。「神州詩社」溫瑞安是老大，黃昏星排行老二，印象中很多事皆由黃昏星一肩挑起，他待人重義氣，做事負責任，忙裡忙外，小如關照社員生活起居，大至出版業務、推銷書籍，他都義不容辭，甚至累出病來，得了急性肝炎，住院打點滴一個月，無怨無悔。
後來「神州詩社」出事，警備總部來抓人入獄，導致詩社熄燈關門，他黯然離開心愛的台灣，返回馬來西亞，但仍持續關心社員。老社員周清嘯辭世，他悲痛撰文悼念。一九八○年十二月「神州」解散後，社員風流雲散，但背後隱隱然有一條線連結大家，那就是黃昏星，而不是溫瑞安。凡此種種，都讓我覺得他才是老大。
黃昏星於一九九四年九月進入「留台校友會聯合總會」至今，流水二十年間，引導馬來西亞高中生來台就讀大學，貢獻甚鉅。繁忙的工作之餘，他仍寫作不輟。
文學是他的信仰，他的生命。遭逢巨變，年齡漸增，為稻粱謀，這些因素促使黃昏星的詩路轉變。若以一九八一年為分水嶺而言，他早期詩作抒情，後期敘事。早期古典，後期現代。早期語言優雅，後期通俗。早期寫私我題材，後期寫眾生。早期理想，後期現實。
打個比方好了，早期詩作像情人，後期像太太。順手拈來，後期的詩如〈城市的生意人〉、〈辦公室的女孩〉、〈改行〉、〈病榻上〉、〈中年筆記〉等，均擁有太太的特色。
我樂見黃昏星詩風大轉變。優秀的詩人合當如是。不過，詩風變易並不意味作者必須否定或打倒早期詩作。後期詩作固然珍貴，早期詩作亦頗具價值。兩期作品都是詩人的生命。我很高興看到黃昏星這本詩選兼容並蓄早期、後期作品。
看待詩的這種包容的態度，也出現在他對待友人上。早期結交的友人，以及後來認識的友人，他都一樣珍惜。進而言之，早期居住的地方，後來落腳之處，他都覺得一樣芬芳。因此，近幾年，黃昏星帶著李宗舜多次來台，尋找、拜訪老友和昔日安身的地方、闖過的江湖。向「過去」一一問好，向舊時人事物一一致謝！
二○一○年九月，他在〈烏托邦幻滅王國―記十年寫作現場〉一文述及諸多往事、舊友、故居，令我相當感動。「他還懷念我！」我在心中問。「詩人朋友中，渡也、向陽偶訪山莊，我們每次上陽明山中國文化大學拜訪，摘星樓風高氣爽，夜觀星海和眺望台北萬家燈火，寫詩懷念他們。
有時黃昏下山，瞭望關渡平原，遙對觀音山落日長影，與詩人促膝夜談，三十年後回想，山下萬家燈火依然在我心中明亮。」這只是那篇文章中懷人思舊的某一小段。更多的懷舊之情，滾燙在二○一二年三月出版的《烏托邦幻滅王國―黃昏星在神州詩社的歲月》書中。
啊，三十多年時光悠悠逝去了，朋友大多老了，有的往生了，而那些江湖也老了。從此，黃昏星，我們，就相忘於江湖嗎？
「不！永遠不許相忘！」台灣和馬來西亞異口同聲說。
二○一四年二月三日苗栗
＊渡也，原名陳啟佑，詩人，育達科技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