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未至的命運 ◎言叔夏
和紘立認識不算久,寫起序來格外困難(雖說認識若久,寫序大概也一樣困難)。我們平日很少見面。都是夜貓。在臉書上碰到的時間多是凌晨三四點。他睡不著,而我則是還沒要睡。偶爾傳訊,聊一些垃圾話。睡醒則多是下午三點鐘那種尷尬的時間。彼時天光漸暗,人世間的陽氣將盡,一日又將告終。半睡半醒地打開電腦,看他姍姍地上了線了。也應是剛睡完了一個白日了罷。活到這個理應正常朝九晚五的歲數,有這樣作息刻度相仿的友人,有時想來也真令人心安。
大抵夜色適合降靈。我們的關係與其說是朋友,不如更像問卜者與占卜師。我很有些處女座的友人,平常是大笑姑婆,三三八八地跟你說誰好帥喔誰好帥,到了夜晚,就莫名地成為了少女心。換了個腔,話語就轉了個彎,真心地跟你說:啊,真的好想談個戀愛喔!是真真實實地一個關於寂寞的煩惱。啊誰誰誰好帥喔。嬌嗔與花癡往往只是一線之隔。但我知道這些碎語其實都是嘴皮。有次我與他經過永和韓國街的小攤騎樓,他很煞有介事地停下來,執拗地要挑三雙畫了卡通動物的韓國襪子給男友。那是第一次我覺得他這人平常掛在嘴上的那些花癡,其實都只是少女的花開。刀子口豆腐心。有時是孩子氣,過了頭免不了眾人都捏一把冷汗,卻倒也是個沒有作家姿態的人。紘立平日三八,水星坐旺,是資訊與八卦電塔。坐席間常有驚人之語。他也不緊張,也不作態,光講自己的真話,就叫大家倒抽一口氣。我也很少見過像他那樣,把寫作的真實需求赤裸裸地攤在別人面前,毫無姿態之人。初識時他談起寫作,是那樣完全沒有繞經任何精神性的岔路,彷彿只是一個單純的願望(根本是生日許願、吹吹蠟燭):我想得獎拿錢出國玩啊、我要買歐舒丹啊,還要買包包,我想存錢買房子,讓我媽我奶奶我阿姨都住進去。
讀了《壞狗命》才知道那些媽媽奶奶阿姨跟他都住在萬華。母親在菜市裡販菜,家中讀書寫字者唯其一人。所以那深夜傳來的訊息:「好啦!我要先帶狗出去散步一下。」那散步的路徑想必是沿著萬華夜市背面低矮的煙花巷柳、黑街暗弄逐漸展開了。又或者龍山寺廣場前雜沓橫躺的遊民之間。他和那狗會經過夜暗不眠的廣州街夜市、一個弄蛇人的小缽前、賣炸旗魚輪與土虱的尋常小攤、不歸的攤上醉酒的兄弟、放佛音的老人……;又或者,他與那狗會一起經過那深夜裡山門緊閉的佛寺,因為夜晚的緣故,竟也就無緣照見那門裡的觀音一面?土裡花來泥裡去,在日常的散步之中,有太多隱形的旅程是卜算不出來的。比如這部延續著前一本個人私史推進的《甜美與暴烈》,寫父親的離去,寫父親的回返。比如寫父親老大以後返家,竟已然是將死之軀了。
大抵書寫都在卜算一卦將來未至的命運。那樣的書寫,其實和某些作家筆下觀察者般的萬華艋舺極不相同。距離與觀看不再是重點,重要的是那些細瑣的話語、物件、氣味的交疊,形成了個人記憶的私史。有時甚或帶有一種黏滯的色彩:捕蠅紙般被黏在原地的母系家族、昏暗老舊的公寓巷弄、無窗的房間;《甜美與暴烈》裡寫到他最喜歡家中的一扇窗在客廳靠巷弄的那面,總讓我想起童年時一個在菜市場裡開理髮店的姑母。她們家有一個和我年齡相同的表妹。我常去那表妹家玩。那個表妹家陰暗的二樓也有那樣一扇面對著市場巷弄的窗。玩得累了,便趴在涼涼的磨石子地板上睡著,做長長的夢。下雨的午後,鐵鋁窗的味道,混雜著傍晚陰溼的雨水氣味,還有窗外市場收攤後的菜腥,不知怎地,成了某個年歲裡不知名的味道,有時充塞了我的鼻腔,使我感到莫名地哀傷。讀到這段時,有時我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童年時代的那個姑母家,而那個陰暗的二樓就是他筆下的那個客廳,好像我自己的姑母家,就是他家似地。當然這是多想了。
紘立的狗也很有點意思。在我眾多貓奴的友人之中,紘立是少數有隻狗的。這狗小小一隻,毛色鬃黑捲曲,名叫黑嚕嚕。記得養在上一本《壞狗命》出版沒多久,眾人於是戲稱黑嚕嚕就是「壞狗命」那隻狗兒。《甜美與暴烈》裡寫年少拋妻棄子、晚年欲死前才返家的父親,在病榻前偷偷讀了《壞狗命》,開玩笑地問:「如果叫做《好狗命》,會不會賣得比較好一些?」我卻覺得那狗其實是他生命本質裡的某種質地。友善、單純,服務性格。同時還帶著某種隱性的偏執,人生沒有縫隙的處女座人生。《壞狗命》寫母系家族與記憶,寫得密不通風。到了《甜美與暴烈》,從那城市邊界、離家漸遠的漫遊開始,卻宛如反寫了一條返家的道路,以漂離的形式,充滿哀矜的顏色。我想起自童年起即聽過的一個傳說,如果你想丟棄一隻狗,基本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為無論你棄牠於多麼遙遠的地方,牠都會沿路循著你的氣味找路回來。儘管那是一條命運未卜的、且是多麼多麼困難的旅程。
祝福這本書,和它所將要展開的命運。
二○一四年一月二十七日於台北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