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飛射馬干：東大華文散文選

序一／王萬象
序二：以黃金賡續黃金／王誠御

王誠御
相逢集解
飲食散文示例
一日起居注
十里洋場十里煙
時間的濤聲
論生之虛無與消亡
衣飾形上學

王盈婕
最美的日出

王貞蕙
果債

朱倪葛
店前印象
在那些寫詩的日子裡
我的台東早點路

方品惟
漂浮青春

吳凡
徒濯空杯
一簡遙想
被被與皮皮
美人恐遲暮

吳忠旻
抓一把叫當兵的花生米

林熒熒
渡

洪明融
悲歌
和朋友
毀容

張英嵐
春之憶

陳脩韻
出租

陳憶萱
六朵花
禮門記

陳玟瑀
古城之鎖
淋雨
只是兩隻擱淺的海豚
我城，故我在

陳昱儒
人生如棋

陳宥廷
雪落，夜閃──記箱館
不生離，必當死別

陳軒薇
舞
尋著雨的記憶

游士傑
明史裡的人生價值與抉擇

彭翠瑛
候鳥的春天
走在風中雨中，突然晴天的海洋
蘿蔔糕
大約在冬季

莊政衛
詩意冬流
夏歌翩聯
霧色、山脈、長灘──我在台東的足跡

王萬象
時空旅次的呢喃
鯉魚山下，華燈初上
春雨霧笛
 

序一

　　一

　　文學的美感必須透過語言藝術形式來表現，散文亦然，文從字順尚不足傲人，有了清通還要多姿才好。現代散文應該是作家個人真實生活的寫照，它可以反映出歷史傳承的軌跡，它也可以展現思考辯證，它是作家人格的具體象徵，它也可以用來委婉地表達情意，同時它更能夠幫助我們提昇生命境界。就情感審美而言，現代散文「必須抒發自己的真實情感，必須表現自己對於大千世界的真實感受，必須充分體現自己的個性，必須成為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橋樑。」散文創作因此與作者的生活息息相關，其所呈示的是作者主觀的內心感受，其所描繪的情感狀態應該是真摯無偽的。

　　一般而言，詩是情感、想像與經驗的結晶，作者往往以極精煉的文字，在縝密的布局結構中，巧妙安排意象修辭與韻律節奏，將個人抽象的情思寄寓於具體景物的摹寫之上。散文創作乃抒寫作者的情性，可敘寫其生活體驗，可表達其學問涵養，可體現其人格情操，亦可反映其生命智慧。散文最基本的特徵仍是抒情，情感的傳達或表現已成輻輳之核心，而其接暗示的效果自為詩家所重，講究的是意在言外詞情蘊藉，能引發讀者無窮的興發感動及定向聯想。就中佳構鉅製固如玉潤珠圓，可以遺形去跡，嫣然開遍整個想像，深深觸動讀者的心絃意緒。敗筆之作則常常缺乏濃厚密緻的詩質與詩情，文字意象的經營未見巧思，語法韻律節奏的掌握亦不佳，就像那拼湊而成的字句段落，偶有清詞麗語卻終難卒章，徒惹人譏而已。另一方面，我們亦可關注於現代散文如何知感交融、現代散文的內視，諸如作家的情感和潛意識、作家的情趣和思想見識、以及作家的風采格調和學養光華等、現代散文的外觀（例如：辭采、氣氛、章法、意象、結構、虛構、類型）以及現代散文的出位之思等問題（例如：散文與詩、散文與小說、散文與寓言）。

　　我們可從各種不同角度切入現代散文核心，以作品為實例來分析文章之優劣良窳，藉此稍微認識八○、九○年代以來的台灣現代散文圖貌，而在「研賞優美的文辭技法，觀摩雍容的人生陶養，深刻的社會體驗」之後，確實掌握住散文語言的美質特色，增進自己的散文讀寫能力。上述這種對文學散文的美感認知，與陳義芝所言：「今人亦必先了解當代散文名家的藝術風格、表達技法，方能於自我創作時創新超越」，其精神理念委實若合符節。於此，我特別強調陶鈞文思貴在澡雪精神，鍛字鍊句貴能鎔經鑄史，乃至於篇章結構之經營，情境氛圍之渲染，審美經驗之傳釋等，無不亟須吾人戮力從事。如眾周知，現代散文的篇章大是作家們思苦憶甜之作，其中不乏個人的自我探索、情愛體悟、四時感興、空間漫步以及物趣描摹。就內容構思而言，抒寫自我成長及情感歷程的則是情感真摯，娓娓道來低迴無盡，十分細膩深刻動人。寫景敘事狀物的，不外以小見大以少總多，納須彌於芥子，半瓣花上寄寓人情。若從散文的藝術構成來看，在遣詞造句技巧和謀篇布局方面，文字須洗淨凝鍊、意象修辭要豐腴繁複，語法講求圓熟自然，篇章結構尚嚴實縝密，銜接照應當以靈活生動為依歸。

　　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原為心理學上的術語，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曾經指出：人的意識是連續不斷流動的過程，而非片段之銜接。意識流是二十世紀英美小說的創作手法，偏重於敘寫人物內在心靈的狀態，順著感覺意識的流動而進展，大量使用內心獨白（interior monologue）的抒情方式，描述人物內在的思緒與意識活動的過程。由於意識流作家致力於內心世界的刻劃，其時空之敘寫常常呈現顛倒錯置和交織跳躍的狀態，而作品中人物皆可假藉自由聯想的方式，隨意往返出入於當下與回憶、夢境與現實之間。台灣當代女性散文家對文字的掌握相當熟練，對語言的感覺愈發敏銳，也因此在抒寫情感、記敘人物、圖繪物象時，就表現得更加細膩深刻生動。從漂泊旅行到自我定位，這些女作家檢視情感的軌跡、家庭生活的影響和遊歷見聞的感受，都帶有一種強烈的流動感，呈現出時空變化中的女性主體意識。台灣現代女作家描繪紅塵情愛，曾麗華寫得相當跳脫流動空靈，曾氏以意識流的手法呈現內心思絮，許多篇章採用跳躍式的記敘手法，表達她對昔往緣會今生的體悟。

　　八Ｏ年代以後的台灣散文書寫，頗有文類出位越界的趨勢，散文創作大可突破既有的框架，轉而向其他文體去借鑒技法，甚至援用象徵的詩意語言，如此一來也就使得散文逐漸詩化。詩化散文的特性在於：「對現實生活、事件和人物的意韻生動的感受，及其新穎獨特的、文采斐然的表現，這種表現既呈現為蘊含深刻的鮮美畫面，也呈現為靈動跳盪的筆墨，犀利而充滿思辯色彩的議論，機智精警、詼諧幽默的語言。」論者亦指出現代散文的詩化意識：「八十年代以後的台灣，散文之『詩化』現象，依然未曾衰歇。有時更大規模地形成一種策略或思維，提撕散文的藝術層次；有時則融化為一種眾所熟習的技巧，細密地滲透於散文，終於成為其一部分。」並非以詩名世的台灣當代散文大家，諸如王鼎鈞、張曉風、簡媜及鍾怡雯等人，均能極為純熟地化用詩法以入文。現代散文可藉由更新詩語或詩質，來增強文字意象的修辭技巧，講究錘鍊文字的彈性、質料與密度，達到篇章字質稠密、語言濃縮和意在言外的美學效果。舉例來說，曾麗華運用詩的技巧來創造散文的審美效果，她對眼前情景的反思出之以幻設取譬，文中每句話或每個意象都具有雙重功能，一來可為其抒情聲音的自然迴響，二來則成此一聲音的客觀傳達。曾氏散文所經營的正是一種經驗的幻覺，在實際生活中許多事情都破碎不定，而作家的職責就是要把我們生活過、感覺過的事情重新創造出來。

　　二

　　愛情是文學作品中的一個重要主題，中國古代的詩詞及戲曲小說著墨甚多，西洋詩歌小說戲劇亦圖繪歷歷，都為我們留下許多精彩的篇章。「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春來遍尋紅塵綠陌，至情真愛又在哪裡呢？情與愛之間究竟有多少關懷與摯誠？多少歡愉與悲戚？多少惋惜與猜疑？多少期許與等待？多少不捨與缺憾？在愛情的歷程中，從愛的期盼、等待、誓言，到愛的實現、缺陷、圓滿，個人怎樣在自我與愛情間拿捏取捨，自須有一番心性修為鍛鍊。然則，我們活在一個愛情與友誼日益敗亡圯壞的世界，科學和道德主義只把情愛降低至性欲的層面，在個人主義及人人平等原則的前提下，我們也將浪漫之愛轉化成一紙法律契約書。中外愛情文學經典傳達出某種深沉的生命經驗，超越萬象流轉直指事物的核心，而作品提供給我們的這種感發力量，可以召喚我們共通的情感和記憶，引領審美主體與文本和作者對話，像這種由經驗之知所獲得的審美通感，絕非科學的實證主義所能拘限。也許現實人生難免有諸多的缺憾限制，但在想像文學的世界中，我們藉由作品的敘寫去浮想翩翩，能夠於短時間內歷經情、景、事、理，與作者悲欣交集哀樂與共。文學閱讀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孤獨之旅，它也是一種自我實現的方式，在過程中我們得以面對自己。無論如何，生命的憤怒與喧囂總會歸於沉寂，一切的一切終將虛化，有人獨身赤裸飄然曠野，在詭譎的夢境中尋訪失落的靈魂。

　　曹雪芹敘寫一場荒唐的人生大夢，不管小說的意旨為何，我們的確看到書中一些主要的人物，像是宿命般無可逃脫，歷經了悲歡離合的愛情婚姻，曲終人散也只能「飛鳥各投林」。曹雪芹的《紅樓夢》是一曲令人感慨萬千的愛情悲歌，寶玉、黛玉之間那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愛糾葛，應是貫穿全書的中心故事和主要情節，雖然寶黛的仙緣俗情終歸幻滅，但是作者對這段愛情過程的描寫，相當細膩深刻、曲折動人，其藝術感染力極為強大。這紙上大觀園已然失落，詩酒音韻不再，衣香鬢影淡出，「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那敘說《石頭記》故事的作者早不知去向，真假夢幻的人生圖繪卻留了下來，活在語言文字中的愛情永遠為人傳唱。讀《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也能引發不同的聯想，現代人的生活情境雖迥異於往昔，可凡俗顯達的欲求得失、喜怒哀樂，並未嘗一日乖離人情之常。就男女愛情而言，從中國古典戲曲小說到現代的敘事文本，不少作家都曾極力叨唸戀人絮語。張愛玲〈傾城之戀〉裏的范柳原與白流蘇，互訴衷曲於戰後香港的淺水灣飯店，那片斑剝的圯牆飽受砲火卻依然屹立著，世紀末頹廢且耽溺於美的愛情總令人有些淒然，該是真正屬於張愛玲式的華麗蒼涼。古典的深情與現代的浪漫，總讓人對理想的愛情有些期盼，這些戲曲小說中的情節人物搬演在舞臺銀幕上，也活在我們日漸乾枯的心湖中，給予世間男女多少愛的憧憬和希望。然則，人卻是一直活在失樂園裏的，生命流逝，愛情幻杳，一切的一切只能追憶補亡。然而，從古至今，西廂房外，牡丹亭邊，大觀園內，兒女總是情長，但說到底，有的時候情是一種自焚或辜負，情有時也可以很柏拉圖，但有些時候情更是一種傷害，而不可避免情亦是一無遮攔，就這麼赤裸裸著。這其間千絲萬縷的情思，幾人持得慧劍斬斷，這千斤重的情擔，又有誰真能提起又放下的，是悲是喜，還不是要看個人的遇合與造化努力而定。周夢蝶說：「等光與影都成為果子時，你便怦然憶起昨日了。」就像時鐘的鐘擺一樣，我們總是擺盪在希望與幻滅之間，跌至谷底時也會希冀攀升，因為在我們的生命歷程中，正如周夢蝶所言：「不是追尋必須追尋，不是超越必須超越。」但在愛情海中泅泳多時的世間男女，當須了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畢竟求未必得，不求未必不得，也只能盡力罷了。

　　三

　　在我個人十六年的文學教學生涯中，像誠御和政衛這樣有才華的學生直如鳳毛麟角，而他們給我的印象總是溫良恭儉讓，不可多得的謙謙儒雅君子，就文學欣賞、創作與研究方面來說，我深信他們的潛力無窮，倘若持之以恆努力不懈，日後定當頭角崢嶸氣象萬千，他年風騷獨領亦未可知。在這個文學徬徨失所的年代，網路文字垃圾氾濫成災，大部分學生對純文學作品早已興趣缺缺，又加上高等教育強調技用，像這種課程的經營更是煞費苦心。還好，我跟這群年輕朋友一路走來，每個星期三午前在課室裡，討論著一篇又一篇的散文作品，總能不斷地把握認取作者的性情感受與修辭意象，以印證我自己少年時代對文學的執著追求。「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黃昏裡掛起一盞燈」，鄭愁予曾這麼說過，也許我當不成燃燈人，但總可以為學生挑選篝燈，傳遞這份文學讀解時應有的審美感受吧！

　　學生的散文創作成果將輯為《射馬干下的飛鴻》一冊，以誌他們的漚心瀝血之苦，冀能為他們的年輕歲月留下些許見證。收錄在這本集子裡的三十幾篇作品，其主題思想文字意象，和修辭技巧章法結構，容或有不足之處，但是年少心事情意盎然，鑿文刻字無非就是要書寫五彩繽紛的生命世界。還好時間是站在年輕人這邊的，他們會在流金歲月中淬勵成長，在此衷心祝禱這些大孩子們，將來能手握五彩筆陶寫性情，並找到屬於自己的靈魂窗口，振翅飛翔在文學的流星花園，一窺那浮世光景人間璀璨。收錄在這本散文集的年輕朋友，好幾位持有生花妙筆，像是誠御（時間的濤聲、十里洋場十里烟、一日起居注）、政衛（詩意冬流、夏歌聯翩）、吳凡（徒濯空杯、一簡遙想）、軒薇（舞）、明融（悲歌）、玟瑀（只是兩隻擱淺的海豚、淋雨）、翠瑛（蘿蔔糕、走在風中雨中）等等。此外，脩韻文字清通多姿，頗為可取。大陸交換學生朱倪葛，散文創作長於敘事寫人，也為我們留下幾篇精采的作品。有的精於字句的鍛鍊，鎔鑄意象和情思於一爐，雖尚未臻至勝境，然啼聲初試便已十分清脆嘹亮。有的則是靈犀觸處成趣，時見巧思慧黠，述事寄情總能體現自我的人生信念，自是發人深省。有的狀物寫人、維妙維肖、活蹦亂跳，場景描寫靈動鮮活，而對所刻畫之角色極盡嘲諷之能事，文字更見灑脫俐落、簡潔流暢自然生動。這些同學的作品並非毫無缺失，但已能自我檢討又相互觀摩，於散文創作繼續經之營之，相信日後必然成就非凡。

　　我曾填一闕小令詞〈少年遊〉，以題散文集《射馬干下的飛鴻》：「夕陽明滅，平蕪春盡，芳樹遠連天。西園英哲，清詞麗句，總付與雲箋。夢筆苦吟相思字，斜月到窗前。恰似鶯啼深木葉，餘音轉，玉生煙。」這本文集是這群年輕朋友們初試啼聲，自然質樸真率可愛，不論是小品隨筆抑或短章鴻裁，語淡情濃頗有思致，呈現出亮麗眩目的風姿，著實令人印象深刻。就散文的藝術而言，也許他們的作品仍有生澀之處，文字意象的錘鍊不夠，章法結構有待加強，主題情思的圖繪稍嫌浮泛，但我以為這些缺失都是可以改善的，只要日後在寫作上多多練習揣摩，必能更加得心應手，寫出一篇篇的好文章來。有開始也就有結束，華語系一○四級「現代散文選讀及習作」課程也告一段落，又到說再見的時候了，暫時告別教室電腦螢幕，也將片刻掩卷無論沉思與否，一季的歇息或可儲備遠行的能量。在烟草風絮的梅雨過後，時節依舊是炎熱的六月暑天，滿城的鳳凰花仍然嬌豔欲滴，幾番風雨的洗滌更加簇麗瀏亮。過了梅雨和端午，總有一大群穿戴黑袍方帽的學子，在這陣陣驪歌聲中，要離開此地再出發，各自奔赴未知的旅程。同樣地，這一班大二的學生也必須前進，過完暑假就要升大三了，他們只能在時序中推移邁步，時間的馬車一直是奔馳疾行的，沒能讓人稍停片刻，不管我們的思想裏是否有著惘惘的威脅，我們終須離開這宇宙時空，回歸至生命的初始本真。最後，預祝他們在知識學問和文章為人方面，百尺竿頭再得標的，永遠奮強精進不已，做一個多采多姿的生命書寫者，讓自己和世界的美夢成真。

王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