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整整三年前,我便讀到了歐陽昱的《關鍵詞中國》開頭的部分,甚是歡喜;之後過去兩月,接著讀到第二、第三部分,三者相加,約莫六萬餘字。他在郵件中說:「不知道今後是否有可能再續?」可當時我便想,看架勢,再續已是必然。事隔兩年,果不其然,他已經把《關鍵詞中國》續寫成一部洋洋三十三萬言的大書了。
如今,這部三十三萬言的《關鍵詞中國》即將出版發行,它被編排成PDF格式的電子文檔,在我的電腦桌面擺放近一個月了。此文檔的赫然擺放,緣於歐陽昱的囑託―他囑我為序,而我一時激動加上一時興起,慨然允諾。
然而我遲遲沒有落筆。每每夜闌人靜,當我把這長達三百多頁的文檔一頁頁細讀下來,不由得懊悔再三―如此龐雜又奇崛、廣博又精深的一部大書,我竟敢在它腦袋上扣一頂灰不溜秋、不尷不尬的大
蓋帽?
每回懊悔過後,卻又忍不住要繼續細品《關鍵詞中國》,因為我覺得又有大不妥―既然不知天高地厚答應了下來,那便應該勉力兌現自己的承諾捉筆為序,寧可尷尬,寧可犯大錯,也不可失小節,我
得先做個守信之士!
好了,此刻我讀完了《關鍵詞中國》。不是一遍,而是兩遍,其中諸多篇什,是讀了三遍四遍。
透過這些關鍵詞,我看見了什麼?
正如在澳洲長期老死不相往來地居住會導致精神病,在中國,僅僅一件事情,會讓人的心都長瘤子。機場大巴滿座,人人都把旅行包抱在懷裡或腳邊或過道上,而本來應該是放包的頭頂存包處卻亮錚錚地固定了不可動搖的三(又是那個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的三)根鋼欄杆。決沒有可能把任何行李放進去。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亮錚錚的鋼欄杆。從尾部看著車頭的車內電視。我無法理解地去理解並習慣中國的這一現代化的鋼瘤。―《無處藏包》
站在詩歌的角度,我認為,透過這些關鍵詞,我看見了詩歌。歐陽昱首先是一位詩人,並且是一位極其高產的詩人,寫作詩歌差不多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似乎無論何時何地,任何一種體位(或坐或躺或站,或在空中飛行)他都能不斷地寫詩。這些關鍵詞,便是他源源不斷的不分行的詩歌,至少是詩歌的「原漿」,我能從中感知到詩意的律動與膨脹。
在手絹幾乎就要淘汰出局的時代,寫手絹差不多也是同樣落後的事。記得有一年在中國和朋友同桌吃飯,擤了一下鼻子,掏出手絹來揩,不料被朋友注意到了,說:哎,你怎麼還在用手絹啊!我們都有十幾年沒用手絹了!是的,我幾條手絹,不斷洗,不斷揩,用了幾十年,始終也沒有養成用紙巾的習慣,總覺得那東西太不方便,也太污染,而且一旦忘記帶,就很難堪,也很難看。實際上就發生過這種事。
說起手絹,難以不讓人想起中西差別。西方人寫的小說中,經常可以看到關於中國人髒的描寫,比如在大庭廣眾掏鼻子而旁若無人。殊不知,西方人就擤鼻子這一條來說,也是髒得不行。掏出一條看上去就不很白的大手帕,蒙住包括鼻子在內的半張臉,彷彿爆炸一般地往裡一陣狂轟濫炸,發出幾乎震耳欲聾的聲音,同樣旁若無人,同樣滿不在乎,把擤出來的穢物七包八裹,團成一團,就往兜裡一塞,該上課照樣上課,該發言照樣發言。如果一次,尚可原諒。碰到那種樂此不疲者,就讓觀者和聽者難以忍受了。只要想一想把曾經擤出的穢物重新貼上鼻尖面龐的感受就夠了!不過,沒想到在澳洲住久了,要丟棄手絹,還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手絹》
站在小說的角度,我認為,透過這些關鍵詞,我看見了細節乃至故事。歐陽昱同時是一位小說家,這些關鍵詞,便是一個個豐盈而精確的細節,有時候,一個細節便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或者起碼是背後隱藏著一個完整的故事。這些關鍵詞,讓我想起那部著名的《契訶夫手記》,作為小說家的契訶夫在生活中記錄下來的一部「文學創作備忘錄」。
China這個字還很有說頭。從前翻譯叫「支那」,有貶義,小寫則指瓷器。這是常識。近有一個畫家,根據China的發音,做了一個「拆哪」的系列,因為China本身就意味著「拆哪」,一天到晚在熱火朝天地拆這拆那,天翻地覆慷而慨地拆。英國人中,用國家當姓的不少,墨爾本Meanjin雜誌的前主編Ian
Britain,姓就是「不列顛」。姓「英格蘭」的也相當之多。至於說到名,就像中國有人名叫「中國」,如著名小提琴家盛中國,英國人也有叫China的。據今天墨爾本The Age報報導,有一位英國作家名叫China
Mieville,剛剛出了一本新書。此人屬70後,學士、碩士、博士一股腦兒拿到,專寫幻想小說,曾經放言,要把各種門類的長篇小說樣式統統寫書發表。令我感興趣的是,他為何要起一個China的名字。因為無法查證,只能推測。
大約他的愛好學問對中國的崇拜學識不無關係。而且,此人還信奉馬克思主義。這又跟中國拉上了一層關係。只是如何把他的姓名翻譯成中文而不失掉China,這可能是一個小難題。若音譯成赤那•梅爾維爾,這個「赤那」一像「吃哪」,二像「赤佬」,都不好聽。「支那」肯定不行。「拆哪」更不可以。如果請我給他翻譯,倒不如乾脆漢化,像盛中國那樣弄成「梅中國」,只是「梅」諧音「沒」,中國「沒」了。不太好玩,不玩了。―《China》
歐陽昱還是一位翻譯家。站在語言的角度,我認為,透過這些關鍵詞,我看見了抽象的文字符號如何演變成形象的語言的洪流。《關鍵詞中國》,在語言上無疑是活色生香、妙趣橫生的。此奇異景象,首先得益於作者在中英文字、中西文化上的左右逢源與縱橫捭闔。然而,這只是表象。事實上,這種如魚得水,來自作者三十年來腳踏兩隻船,自由進出中英文字、中西文化之後對兩者的深切體悟與見微知著。此外,作者彷彿每時每刻都帶著一肚子的幽默,幽他者,也幽自己一默,並且往往是不著痕跡,這顯然又給自己的語言鍍上了一層非凡的光彩。
關於語言,有一點,我必須著重指出―精雕細琢,似乎絕對應該是一位翻譯家的操守與美德,也自然應該是一位作家的操守與美德,但是,歐陽昱完全衝破了這種幾乎為全行業所遵守的「行業準則」。請注意我在上文中用來描述的「洪流」一詞。沒錯,「洪流」一詞用來描述「語言」,再也沒有比它更帶勁的詞語了!洪流是泥沙俱下的,它歡騰、咆哮,不容他物的阻礙,只有它來開闢道路,不許他者對它試圖馴服、規範。
讀《關鍵詞中國》,我隨處可以體會到作者對語言的嬌慣與放縱,而恰恰是這種態度,讓語言變得粗糲、富有質感,無比的元氣淋漓。所謂「腳往哪裡去,我便往哪裡去」,隨心所欲,這是一種大境界,這種大境界,是對「精雕細琢」這種操守與美德或者說「行業準則」的蔑視、嘲弄與公然挑戰。這種挑戰,不是對抗,而是有力的反撥―我認為,這正是作者提供給大家的一種美學原則和深度示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