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詩集《朝∕聖》裡的一百一十二首詩寫成於二○一一年五月至二○一三年三月間。幸運地,這些詩都是我先後在Word文件檔上以一人之力完成的。有五首(〈五行〉、〈三色〉、〈符號學〉、〈商朝〉、〈新唐朝〉)成於詩集《妖∕冶》前(也就是二○一一年筋膜發炎前),其餘一○七首皆完成於二○一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至今年三月二十五日這三個月間。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讓本來尚無頭緒的詩集成形,在我的寫作經歷裡是未曾有之的。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至今年二月十五日這五十天裡,我完成了五十一首詩的寫作。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我據詩人孫梓評詩集《善遞饅頭》中的六首詩,圈字組成〈偽善饅頭〉一詩(這算是我第二二○首「再生詩」),幾天後一發不可收拾,接連寫了我自己「原生」的其他五十首詩,有點像自動寫作機,或不斷起乩的乩童。我先在手機上一音一音按鍵成字,寫好初稿,再在電腦上修改、列印出。此書的構成,線條簡單、構圖明晰之質,超過我先前任一本詩集。書分五輯,前四輯的標題很快就浮現我腦中:「香客」、「十二朝」、「十二聖」、「四方」。寫完此四輯後,覺得應該另添一輯「五寰」做為結尾,並呼應第一首詩〈五行〉,乃寫了長詩〈五寰〉、圖象詩〈五環〉、十三行集〈五季〉。五輯合而為之,即是「香客朝聖四方五寰」。
〈五季〉裡的五十六首十三行詩寫成於今年三月五日至二十五日間。「春歌」、「夏歌」、「秋歌」、「冬歌」四輯五十二首算是一本詩的年曆:一年五十二週,分配給四季,恰好一季十三首詩、十三個禮拜。寫詩的妙處在於意外之趣味∕利息(interest),多出之紅利(bonus)。將四輯十三首詩的首行依序合在一起,又生出四首新詩、四個禮拜,此即輯五「十三月」。一年遂有「五季」——五十六週、五十六首詩。我詩的年曆於是多迸出神奇的一個月,一年的第五季。
家附近晨間的「星巴克」是這段時間我獨處建構這些詩的主要場所,下午的「王記茶舖」則是我陸續發表新作之處,觀眾十有九點九是張芬齡一人。常常是睡前或睡中,忽有一念,敷衍若有形,趕緊轉身打開手機,在床鋪上記錄下詩句,順利的話,一夜數醒,及時成篇。有的詩是在等候針灸或針灸中完成的,有的則成於這一年來我最常枯坐的我家樓下餐桌前。最多時,一天寫成五首。寫作時間最長的是〈一塊方形糕〉一詩,我本來以為這首既要橫讀、又要直讀,以斜讀的對角線為主題句的圖象詩,根本不可能完成,寫到第二天晚上有幾個小缺塊拼不起來,很想就此放棄,沒想到第三天早上起來又繼續苦思,熬了一整天總算完成這塊文字拼圖。我曾請張芬齡唸這首詩,她的唸法是:(斜讀)「一塊方形糕,大方翻為視覺、味覺多重之斜塔」;(橫讀)「塔下鳥聲,多如滿地味美之糕屑,悅人口、目、耳。斜飛妙態紛豐,通體其爽。此糕令吾拙於言之嬌姿,繽且多彩,顯酥、示甜,函授之、困難重重。其妙性靈皆現天下,蜜意實不易多得。美感現在具體散發於空中,感覺道理隱在,啊,一神祕之藍色妙味,乃經一形為風,色豐細網。其覺神實無復有情思之人體,視物如不見乎。幽幽求形。為轉出,看同道人心,方翻飛大趣味。世人各方喜其出現,化之大食,不覺轉媚。糕容幻化百形,此美嬌方塊,千塊如一塊」;(直讀)「一如千嬌百媚之各方形體,其妙,感易、難言耳。塊塊美化、轉化人心,求人網色中、不困於目。方此幻覺現,世人幽之,細藍空實之。拙口形容不出味道,幽思豐之於意授。吾人糕食,其趣同乎情色,祕發密函,令悅大、喜大。看見有風神散下甜糕屑,方飛出,不復為一體。天示此糕,翻轉如無形,啊,具現酥爽之為物,實一。在在皆顯其美。『視神經』隱現靈彩、體味,覺乃理、感性,多通地。味道美妙且豐滿,覺得其繽紛如多重姿態、多重嬌妙聲之飛鳥,斜下塔」。兩首聖者向動物說教詩,先寫成的〈聖安東尼向魚說教〉,標題出於馬勒《少年魔號》歌曲集裡的同名歌曲。〈聖方濟向鳥說教〉一詩則是前四輯詩作中最後完成的,花了我整整兩日夜;為了找出有別於〈聖安東尼〉一詩的呈現方式,籌備的時間卻是全書中最久的。我年輕時聽了李斯特鋼琴曲《兩首傳說》,其一即是描繪聖方濟向鳥佈道,後來愛鳥、愛人、愛神的梅湘寫成歌劇《阿西吉的聖方濟》,更讓人印象深刻。無力跨出花蓮的香客我,只能「在我的城旅行所有的城」,藉神遊,朝聖古今四方五寰。
「十二朝」一輯是五輯中最先完稿的,〈唐朝〉之前本來應有隋朝,但因為我在詩集《輕∕慢》中已寫過〈隋朝〉(二○○九年三月),遂略之。小時候在歷史課本讀到大禹治水,說他爸爸名叫鯀,他兒子名叫啟;長大後又在《楚辭》的〈離騷〉裡看到「啟九辯九歌兮,夏康娛樂以自縱」,說九辯、九歌皆天帝樂名,啟登天而竊以下用之也。我把這些轉成我的〈夏朝〉。〈周朝〉的「周」字,在金文裡是上「田」、下「口」,後來才變成今貌。在台灣,明朝最有名的人,除了鄭成功,就是王陽明,聽說他曾在陽明山「格竹致知」,使王陽明自己和明朝,揚名天下。而為了表現我愛國家、愛民族的情操,我在〈清朝〉一詩最後,安排了一行「中華民國萬歲」。
我因閱覽有限,所識聖賢無多,寫完「十二聖」一輯前三聖後,只好派配角登場,將雌據廚房一角的我太太,以及無名、匿名的聖者,寫入〈廚聖〉、〈萬聖〉、〈無聖〉中。我本來要寫西方的「樂聖」貝多芬,因為他聾了,怕他聽不見我的詩,乃改寫東方「快樂之聖」劉伶。松尾芭蕉是日本俳句之聖,所以芭蕉的「言葉」(言語),也是芭蕉葉。「四方」一輯中的詩,每一首(或每一節)都是四方形的,因以名之,這自然也是一種格律,一種現代詩中形式上的節制。〈五寰〉、〈五環〉兩詩皆寫於今年二月,〈五環〉一詩的副標題(也就是據以創作的motif∕母題)來自我一九九五年四月寫的一首詩〈奧林匹克風〉的標題與前兩行。去年我受邀代表台灣參加在倫敦舉行的奧林匹克詩歌節(Poetry
Parnassus),但人卻困在台灣,不克前往,雖然我的詩也隨著其他奧運參賽國詩人之作,夾於一陣「詩雨」中飄降在六月底的倫敦夜空。我寄給他們的詩中,有一首即是〈奧林匹克風〉。我要承認少年以來就一直喜歡的樂府詩、《詩經》國風等古典民歌對我寫作的影響。如果作詩如作曲的話,我的作曲法似乎常藉著形、音、義的歧義性,分裂、發展動機或主題。以此方式,我試著探索有別於其他語文的方塊中文詩的書寫新可能。
寫這些詩時,我期待能運指如刀,俐落乾淨地切出簡潔、自然之作:書的架構清爽,詩的題目清爽,形式清爽,文字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