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用千年「神族」譜講述金門人歷史 張清芳
在二○一○年遠景版的《火殤世紀》中,作家吳鈞堯選取一九一一年至二○○四年間的歷史時段,描述出金門近百年的近代史,在風雲際會中勾勒出台灣島、金門、祖國大陸三者之間錯綜複雜的個人、家族和國家關係,堪稱為史詩性的家族書寫。作為《火殤世紀》的續篇,吳鈞堯在新作《遺神》中,則把目光投向悠遠漫長的金門歷史縱深處,從唐末至今日金門的兩千多年歷史的書寫中,抽絲剝繭地寫出金門島的動蕩、變遷和發展過程,以及不同歷史背景中金門神祗的故事。
與《火殤世紀》側重寫「人」的生活,尤其是通過金門島廣大庶民(駱以軍語)生活變遷來折射整個台灣地區近百年歷史變化不同,《遺神》則選取千年歷史中出現的多位金門之「神」作為描述物件,鋪寫由歷朝歷代金門歷史名人組成的神祗家族故事,重新定位金門在整個中國歷史中的位置—地處邊陲的金門人也參與到悠久中國歷史文化的締造中,是中華民族文化的必要組成部分。如果說《火殤世紀》寫出了「金門家族」族人的百年家族史,在野史中滲入正史的「實錄」精神,那麼《遺神》則是描繪眾多金門之神的千年「神族」譜,在金門正史中融入大量稗史的虛幻傳奇色彩。但是需要指出的是,雖然《遺神》的主角是具有超自然力量的諸多神祗,庇護和保佑著金門族人的家園。但是祂們卻由金門地方的歷史名人死後幻化而成,是被普通百姓廣泛崇拜的民間神祗,生前也是金門族人中的一員,他們的史跡與金門島的榮辱興衰休戚相關,是金門族人文化思想的一種體現。從這個角度來說,《遺神》並非是奇幻神話,也只有從這個意義上才能夠理解吳鈞堯的自述:「我想訴說金門更長的時間,透過風獅爺尋找身世,上溯千年,探討人跟神。」名為寫神,根底其實依然落在「人」身上,延續了《火殤世紀》的主題宗旨。
唐朝末年奉命到金門牧馬的陳淵死後成為金門最早的神,原因在於「陳淵有德,所以為神。陳淵的恩澤在開墾金門,廣布教化,金門居民稱陳淵為『恩主公』。」除了陳淵之外,其他死後成為金門神祗的歷史人物還有宋朝的蘇緘、明朝的黃偉、蔡複一,張敏、張慶、張本三兄弟,明末的盧若騰和清初的國姓爺鄭成功等,皆是「因功勳、武功、道德、文治,生前卓著,死後百姓擁戴,立為神」。歷史名人死後成為金門人頂禮膜拜的神,這是人們紀念他們的獨特方式,這種紀念逐漸化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積澱在代代金門人的記憶深處,形塑出金門人樂天頑強的性格。
這些神祗的出現歸根結底代表著金門人積極參與社會生活的價值觀念取向,以及他們對自身的認識和原始思維式的詮釋。金門人之所以選擇歷代名人作為他們崇拜的神,原因在於「儒學盛行之際,人民追求的理想不是超然塵外、睥睨萬物的仙家,亦非紅塵看破,不食人間煙火的菩薩,而是博施濟眾的聖賢,跟叱吒風雲的功臣。」
也就是說,這些不同歷史朝代出現的神實際上都是當時人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他們已經在中國歷史的浮雕中刻下金門人的倔強身影。這也是以儒家文化為主的中國傳統文化在民間薪火傳承的一種特有方式。
不僅如此,金門人對神祇的頂禮膜拜還具有更深層的精神內涵,正如作者在第八章〈孤風行人〉中指出:「金門多神,並非迷信無知,而是萬物有靈,人,何必狂妄自大,何妨接受自己的渺小,接受一個高高在上、且無所不能的神?人們信城隍,就是虔信陰陽道固分歧,卻各有倫理;信神,原就是一種教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論是明朝太監張敏三兄弟,還是反清復明的鄭成功,均是人們精神信仰的一種實體化和具體化。就連從日本等異域引進金門專事吞噬風沙的神祇風獅爺,實質上也是人化的神,擁有人的諸多特徵,「被人創造為神的風獅爺,還承繼佛、釋、道,以及民間俗神種種的,關於人的詮釋:人,手無寸鐵;人,無父無母;人,嗷嗷待哺」。而且遲至清朝時期才出現的風獅爺,實際上承載著千年前金門土著嚮往和皈依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魂:「青嶼風獅說,無主骨骸是它的前世,當時他是一個土著,從恩主公陳淵學成仙之道、遙奉太武夫人為師,求道未果,死後葬太武山下,千年後,墓碑雕就青嶼風獅爺。」凡人成為神祇存在的源頭,或說人才是神的「父親」。本來屬於奇幻小說主題的人、神之間的辯證關係,也順理成章地轉化為這部歷史小說的主要內容。因此〈祠堂的魚〉一章中的神祇鄭成功才患有老年遺忘症,狀態如同一條記憶只存留幾秒的魚,與凡間世俗老人共話桑麻,互訴衷腸。
《遺神》由十六章構成,從第一章〈額前的蛇〉到十二章〈海的遺言〉,內容都在探討人和神的區別,然而後面四章卻不同,主題拓展深入到辨析人、神、鬼之間的複雜關係。吳鈞堯在十五章〈追神少年〉中通過風獅爺之口提出疑問:「兇惡風獅爺指了指蔣公塑像,這是什麼玩意兒,是神嗎?不是神,怎能遍佈全島,越豎越多?若是神,怎瞧不出神通?一風獅爺敲敲蔣公的頭,說那只是一塊鐵。」更重要的是,「這人沒死,怎能為神?」那麼,何謂人?何謂神?人、神、鬼之間的根本區別又是什麼?這種質疑顯然也與辛亥革命之後金門的現代化社會發展進程有關。進入現代社會以後,民智日開的現代人只信科技,不再信奉鬼神。鬼神等民間信仰的深層精神支柱層面被有意忽略,而被當作愚昧迷信之舉逐漸沒落,其實這是現代人精神信仰失落的顯著表徵,喻示著現代人已經失去了追求理想和自我精神救贖的動力與依託。《遺神》的意義在於尖銳提出:在現代社會中,既然人們遺忘、丟失了內在的精神信仰,神明不再存留心中,那麼何處安放現代人日益不安的靈魂?
不止於此,《遺神》對蔣介石銅像的質疑和嘲諷,同時預示著作者下一部小說內容主題上的連續性,以及轉向和超越:由寫人、神之辨,變為人、鬼、神三者關係的區分和相互之間的糾葛、轉化。並且神、鬼、人之間的形而上關係,顯然會為作者提供一個更大的思考空間和寫作視角,也必然會帶有更多哲學、文化學、倫理學等層面的思辨色彩。聽說吳鈞堯正在構思以兩個童年夭折的哥哥死後成為神的長篇新著,正是以此為寫作向度。我很期待這部新書的出版發行,相信一定會給讀者帶來新的藝術衝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