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模糊世代的魔幻詩學∕陳芳明 政大台文所教授
高翊峰小說出現時,一個新的文學時代於焉展開。相對於過去的現代主義或鄉土文學的歷史階段,高翊峰這世代所象徵的文學背景,反而還沒有找到確切的命名。在上世紀,威權統治的幽靈在島上徘徊許久,驅之不散,因此對文學創作產生巨大的影響。那段時期的作家,都有一個明確的抵抗或批判的對象。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國族、階級、性別的議題尤為鮮明。作家的筆尖,或多或少都指向牢不可破的權力支配。文學也許無需為某一種目的服務,但是在進行批判工作時至少會出現清楚的方向。因此在文學史上,會出現現代主義或鄉土文學的命名,都在彰顯每個世代的精神與風格。
跨進新世紀之後,威權體制已經消失,海島的歷史航行,朝向一個更開闊更遼遠的方位。高翊峰與他的世代不免會產生焦慮,因為反抗與批判的策略似乎已經變成過去的時尚。西方文學史在一九六○年前後曾經出現所謂的「垮世代」(Beat
Generation),無論稱之為失落的一代或抗議的一代,都正好可以定義那時代藝術家與作家的精神面貌。相形之下,台灣在進入一九八○年代以後,伴隨著威權體制的式微,動員戡亂的終結,從前的許多批判典型逐漸遠逝。整個文學生態出現前所未有的變化,各種思想上、心靈上的禁忌也慢慢遭到剔除。尤其在全球化浪潮衝擊之下,各種藝術疆界都受到突破。高翊峰登上文壇時,就立即迎向一個沒有任何憑藉的開放社會。
對於這樣時代的到來,或許只能稱之為面貌模糊的世代。台灣社會以後現代來定位,或是以晚期資本主義來定義,似乎都顯得非常不恰當。台灣文壇出現8P時,似乎已經預告一個模糊世代正在成形。這八匹作家寫出的小說,被稱為新鄉土時,他們都感到不爽。至少這個名詞就無法為高翊峰量身訂做,他寫的確實是有關台灣的議題,但又不全然屬於台灣。如果說他們是政治不正確的世代,或許還勉強可以接受。對文學史而言,這當然是相當尷尬的一個時期。
在寫實主義時代,小說家非常相信文字可以反映現實。那段時期,感時憂國的情緒特別高漲,民族與社會議題流竄在許多作家的心靈。他們的文字表現淺顯易懂,意象極為透明,只要能夠喚起關懷意識,小說就已經完成它的任務。進入現代主義時期,作家開始進入被壓抑的無意識世界,在夢幻的文字裡,找到心靈的安頓。但是到達高翊峰的世代,寫實的或抽象的手法再也不能使他們感到滿足。他們有許多憤怒與不滿,卻又找不到具體目標可以發洩。他們身處一個跨國時代,每一個城市都可以停留,卻又不能稱之為家。他們非常自由,在內心底層又覺得不自由。所有的價值觀念,都是相剋相生,也都難以企及。他們永遠都有問題,卻又找不到答案。
就是在這樣的大環境裡,高翊峰的小說因此而誕生。他的長篇小說《幻艙》,可能是近年來極為難懂的作品。他必須寫出這樣的小說,否則不足以應付這個難懂的時代。在同一個時期,他又寫出短篇小說集《烏鴉燒》。無論是長篇或短篇,他嘗試使用詩意的語言寫出失意的生命。在詩意與失意之間,他以靈巧的文字,幻化的想像,構成故事的內容。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卻釀造奇特的感覺引渡給讀者。在小說裡,很難找到特定的城市空間,甚至也很難找到小說人物的面貌表情。在敘述過程中,他只是創造一種感覺,一種氣氛,一種情緒,真正的意義都在故事完成後引發更多的聯想。
收入的十篇小說中,最短的一篇是〈光與鴿子的對話〉,故事中的文字晶瑩剔透,美得近乎詩。在短短的敘述裡,「光」是年老的男人,「鴿子」是年少的女性。從兩人的對話中,似乎可以推測是一對父女,卻又不是那麼確切。在獄中二十年的男人,出來後世界已完全改變。妻已遠走海外,而女兒也正要去投靠她。整篇小說的色調極為冰涼,隱約中卻又有定義不明的情感繫在一起。許多意象雜沓浮現,警車,路燈,廣場,打火機,彷彿明滅在故事裡迂迴穿梭。在閱讀時,比較像貼近一篇散文,或掌握一首詩,但又充滿小說的味道。高翊峰的文字功力,在此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看到的社會與常人全然兩樣,因此在小說裡從未出現熱鬧或熱情的人生。小說空間裡流動著冷酷,疏離,淡漠,遙遠,而這種感覺只有獨具慧眼的作家,才能體會。而這樣的慧眼,來自他的一顆童心。獲得「自由時報」首獎的〈狗影時光〉,表面上好像是在討論安樂死,其實他反覆求索的是生命中的安與樂,與死亡毫無關係。故事中的大廈管理員,每天可以看到住戶成員的進出,他矚目的對象卻是狗與小孩。其中最大的暗示,莫過於狗的倒影。只有管理員的心眼,可以看見大廳地面磁磚,囚禁著一隻亟待掙脫的狗。牠,其實就是管理員內心的深層願望。他提出安樂死來換取辭職,無非就是抗拒單調重複的生活循環。人生原就是一座牢籠,就像狗要掙脫頸圈那樣。大廳裡的狗影,正是管理員的鏡像。
書中每篇小說的題目,如果不是動物,便是昆蟲,除了前面提到的兩篇小說,還包括〈綠金龜的模仿犯〉、〈飛機蟻隊〉、〈博士的魚〉、〈蚊子海〉、〈烏鴉燒〉、〈海羊〉、〈藍色的貓〉、〈假面昆蟲物語〉。這些其實都是成人的童話故事,可以透視許多世故者無法察覺的世界。其中〈博士的魚〉就是描寫一隻保麗龍的魚模型,在博士的精心修復之下,又獲得跳躍的生命,在社區游泳池洄游。故事裡出現的小女孩,便是魚起死回生的關鍵。因為好奇與愛心,整篇小說都活過來了。這種魔幻的書寫技巧,似乎點出一個祕密:只要相信,就可復活。這並不是宗教信仰,而是來自一顆反璞歸真的心。
主題小說〈烏鴉燒〉,寫的是辭掉工作的工程師,決定擺攤子賣鯛魚燒。這好像不可能發生的事件,然而在毫無夢想的社會,卻常常以奇異的形式發生。工程師選擇在原來的工廠外面做起攤販,顧客竟是來自原有的同事。這個事件本身充滿了反諷與譏刺,尤其他思慕的女同事變成他的顧客,荒謬之感似乎又髹上一層怪誕。更怪誕的是,他看見一隻烏鴉不慎被汽車輾過,在路面血肉模糊,更興起奇怪念頭。他有意把「鯛魚燒」改造成「烏鴉燒」,同樣都是紅豆餡,只是模型別出一格。整篇小說都處在一個過程,但微妙而細緻描繪著工程師的心境變化。這段過程並未完成什麼,但是,未完成,才是當代社會上班族的真正完成。
虛虛實實的描寫,彷彿很不真切,卻是小說家具體到達的境界。高翊峰的文字往往把不可能的想像引渡到故事裡,〈藍色的貓〉與〈海羊〉簡直把讀者帶入如夢似幻的詩境。有時故事情節好像出現荒謬怪誕,這時如果以讀詩的心情去領受,就會產生柳暗花明的效果。他早已放棄傳統小說的頭腰尾敘事結構,偏愛某一個中段,或集中某一個過程,讓文字自由去演繹推衍,總是讓讀者得到言外之意。每篇作品耽溺在小說的形式,但又不是停留在小說層面。有些段落,輔之以詩的聯想,故事不期然又會生出另一種意義。
高翊峰的世代,可能距離舊有的典範日漸遙遠。但這並不值得焦慮,因為他也正在建立新的典型。他的模糊世代,可能沒有那麼模糊;他的魔幻技巧,也許並不那麼魔幻。他創造出來的語式句法,對許多人而言,畢竟還很陌生。但是他的小說,確實是這時代的產物。就像七等生在六○年代寫出的扭曲語言,未曾受到同世代讀者的青睞。半世紀過去之後,〈我愛黑眼珠〉卻已經升格成為一個時代的心靈典範。這裡無意把高翊峰與七等生相提並論,只是想強調新的時代已經開始擘造,而高翊峰則是追逐新語言的重要寫手。八匹作家確實開創了台灣文學史的新階段,他們帶來許多的憧憬與期待。高翊峰的生產力旺盛,更是令人引頸企盼。
2012.10.29 政大台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