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廢置身分等待愛∕高翊峰(小說家,《FHM》總編輯)
是什麼樣的內在損壞,造就了《壞掉的人》?
這是小說令我思考的,也是小說家黃崇凱第二本長篇帶給我的一課。
在閱讀之初,我深深陷入故事起頭所勾勒出來的--世紀末的廢日子。那樣的日子和入秋的雨一樣的悲涼,也像溫暖潮濕的女子的穴那樣引人墜入深洞。說是,廢,但卻沒有,棄。因為故事中四個重要主人翁尼歐、崔妮蒂、阿威,以及那唯一逃出來報信的莫斐斯,都像螞蟻一樣,努力撿拾著勉強活著的不捨得。
什麼狠狠的,壞掉了麼?不,只是活得徒勞之後,人廢了。僅只如此。
那是機械人脊背上的一根螺絲鬆開,在那樣的生活視角裡,那樣的人生位置,身分者「自己」是無法看見的,廢。
一開始,主角是沒有身分的。只有他和她。直到他被瘋子信仰成了救世主,尼歐;她,因為找不到更值得讀取的生命,使用自己成為,崔妮蒂,以及後到來的,我,突然成為阿威。即便連充氣娃娃,那讓救世主感覺活著的人工肉穴,都被擁有者嘉勉了姓名,珍妮佛。這樣的身分植入過程,將原本的他、她與我,立體起來。在似乎不重要的某條輸送帶上,小說不經意交入,哥哥,成為精神瘋狂的信仰者莫斐斯,讓壞掉的世界,從母體網絡落入小說虛構的真實世界--是的,正是那個有電腦人在追逐無用救世主的、壞掉的城市。
之於我,《壞掉的人》最難能可貴的,是建構出下一個世紀的「廢者」。
這樣的身分,軟弱得令人苦惱,也像有光的水面一樣,介在清晰與模糊之間。
他們與她們頂著高知識的光環,面對明日持續無用的未來,在廢了的日子裡度日,並透過虛擬平台,連網出更巨大的廢者族類。如此廢者,是他,是她,也是我眼中的你,以及鏡面的我。
因此,人壞掉了?日子被拖垮了?悲觀如我,該說,或許是吧。
但試著把自己陷溺在更深的矽膠肉穴來看《壞掉的人》,那壞掉的、被拖垮的,我以為是母體內部的世界。然而,瘋狂的真實生活,依舊以血肉復建,等待下一位廢者,被莫斐斯搶救出來,信仰成祭司預言的尼歐,登上一切經驗都如此匱乏的尼布甲尼撒號,並在無用但還有一絲絲對愛的眷戀下,把傳輸電纜插入後腦杓的接頭孔洞,再度重回瘋狂的小說母體,以拯救更多的廢者。
是吧?我,即將關掉你們現在所經驗的世界,你們和他們她們,都將自真實的母體裡醒來。接下來的日子,就看自己是否要活成一個,還有些許美麗的廢者。因為,在真實的世界裡,遺留在珍妮佛肉穴裡尚未清洗的精液,還能在隔夜之後漫出少許美麗的腥臊。除此之外,廢了的世紀末,不會再有更多值得留戀的了。
這是小說家黃崇凱,偷偷告訴我的,「知道嗎?我,真的努力著不讓自己壞掉呢……」
這也是《壞掉的人》阻斷母體,為我這樣的膜拜者,建出來的信仰,「知道嗎?那些被預言成救世主的人,都很清楚自己是如何無用的……」
閱讀的中段,我時時回問我自己,「現在如此度日的,我,至少不是壞掉的人吧?」
我無能在真實世界裡肯定反駁,卻在夢地母體,因無聲的回答,淺淺地驚醒過來。
在以為醒來的瞬間,小說家奇襲似的,統一了他(尼歐)、她(崔妮蒂)與也是他者的,我(阿威)。這三位角色,都化身成主述者「我」。我不禁臆測,如此敘事觀點的干擾,有什麼樣的實驗目的?這嘗試,在廢了的我看來,引動的是一場小說母體經驗與讀者真實經驗的身分錯置。透過這樣的身分錯置,「我」的共鳴重複,經驗也啟動複製,無數個我,交疊在一起。
讀者,能否以「我」的姿態與視角,介入原本已然深刻的壞掉人生?
我緩緩讀來,心中響起了一種真實皮膚磨擦光滑塑膠表面的聲音。那如神諭的聲音,如由我偷偷延伸論述,會是充氣娃娃珍妮佛不會壞掉的矽膠肉穴--只需清洗,便可以發出永恆磨擦聲。
磨擦中的我,是我,也只有我。
壞掉的人,一路由他至她,再轉接成我。
在這部小說敘事中,黃崇凱使用了類似「轉接鏡」的形式。雖然轉接,但並不失焦地,將整個故事前後連成一條虛線,交織著尼歐的他,崔妮蒂的她,阿威的我。如果不經心閱讀,可能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混淆……?其實不然,我打心底覺得,讀者一個不小心晃眼錯置的,不是敘事認知的混淆,而是會落入小說家預設的陷阱。
透過這樣的虛線形式,再聯想小說家運用敘事觀點錯置的企圖--初章節的他與她,到接續章節的他與她,和我,以及第三章節將複數角色集合成單數的我--這看似打了小說死結、糾纏不清的身分錯置,如以廢者之心推想,反而生出了深邃且連綿的深景:故事裡的角色,如同在兩平行對照鏡面裡垂直延伸的無數身影,在閱讀的自我陷溺期間,已然複製了無盡「我」的既視感。
我從這段虛線跳躍到下一段虛線的,故事人物,卻莫名驚奇地立體起來。他們的日子與我曾經擁有,曾經度過的世紀末廢日子,竟然如此貼近。
母體世界果然真實,引現在的我,不敢貼近活如同一介,廢者。
我深深擔憂,因為成為廢者,會忘卻愛。
一路讀來,我越來越深信,《壞掉的人》擁有村上龍級別的污穢與美。
這樣的污穢與美,是滲漏著愛的。
過去曾經讀過的經典,印證著一件事--那些可能經典的,最終都指向了愛。我傻傻巧借影像說喻,近來的《全面啟動》,在造夢的電梯裡,藏了愛;或這部小說故事主角無法搬演的《駭客任務》,那位母體祭司的預言,當救世主就像戀愛一樣……我想,唯有愛,能暫緩壞損吧,唯有愛,能讓人擁抱污穢與美吧。《壞掉的人》雖由一群廢者演出,但它終究能成為一部等待愛的綺麗故事。
我以為可能就以此終結,但小說並不仁慈,就在我以為廢者也有權擁有愛的時刻,不知何處流來的恐懼,讓我開始懷疑,是嗎?那是讓人值得等待的,愛?闔上書稿之後,我因微量的恐懼而不敢武斷,那種自體內發生的顫抖,讓我持續想著一個可能無解的假設--我,是否要廢置我,戴上那個歐巴馬面具,才能真正獲得等待愛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