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辭典 1∕韓麗珠
序言〔智海〕
【敏感詞】
《雙城辭典》於我也是一部「敏感詞」詞典,「敏感詞」並不是指大陸官方忌諱而設法禁絕的詞語,而是香港人如我,讀到特別痛心的字詞和符號。
假如允許,我願意嘗試去解說書裡眾多數字和符號背後的意義──對香港人的意義。出於痛切,有時很難避免把韓麗珠和謝曉虹筆下的城市當作我城,和我城的隱喻。當我一心想栽進小說的虛幻,卻又被狠狠擲回現實之中。方發覺現實語言的邏輯,何其虛幻。
可是如果只把小說看成隱喻,她們兩人就不用寫小說了,亦毋用兩人合著。而我寧願把想說的話嚥回去,讓她們的字詞衍生更多歧義。
【城市機器】
城市機器或許比國家機器更微型,更顯而易見,更伸手可及,徹底滲透於生活裡,人們更自覺∕不自覺參與其中。
這裡各個城市的描寫,正好把構成城市機器的條件一一串連、交織成不可分割的時空,猶如字典裡的每個字,都以字典裡其他字詞來解釋彼此。
而韓麗珠、謝曉虹兩人筆下,或是人物遲疑的思緒,或是行文近乎快感的滑移,兩種極端之牽扯,捲起了強大的漩渦──另一種機器在運轉。
故事裡的主人有時好像置身事外的旅者,更多是在各種城市機器裡被吞吐反芻的浪人,也像曾已遍遊宇宙而顯得憂鬱的小王子,無論如何,旅人已經占據城市裡重要的位置。
【地雷】
目下廣州已立例禁止廣東話廣播,香港需要擔起語言守護者的任務。
在大陸干預、滲透和同化下,香港的故事變得愈來愈難說。甚至有不少華人並不知道,我們老老少少至今依然書寫並傳授正體中文。前朝遺民如我,沒法迴避這種委屈的感受。
而當我們如常一面書寫正規中文,一面逐字默念廣東話發音的時候,旁人不易發現,廣東話因其聲調多變,以使字義凝煉,是種情感強烈的語言。因此書寫,就好像在悠悠的草坪裡佈下地雷。
危機感,集體的危機感,或許可以將整個社會的文化力量凝聚,引爆。這種力量,在相對安穩的日子,往往以「臥虎藏龍」的方式隱遁於市。
《雙城詞典》正好在隱匿與爆發之間,蠢蠢欲動。或許有人已不慎一腳踩在地雷上,只要那人耐不住稍稍把腳移開……
雙城辭典 2∕謝曉虹
序言〔陳志華〕
城與辭典
寂寞行星北半球亞熱帶華南沿岸的某些陸地,有人稱之為島或半島,或以江、港、峰、埠來命名之。謝曉虹、韓麗珠和我都來自這片擁擠的陸地,它曾被喚作殖民地,現在被叫作特區,而更多時候以都、城自稱。在此地政府的宣傳裡,它是「萬象之都」、「動感之都」,還企圖成為「盛事之都」。在電影裡,它是「傷城」,是「玻璃之城」、「無野之城」、「十月圍城」。在文學作品裡,西西寫過「我城」,也寫過「東城」和「浮城」,也斯寫過「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黃碧雲有「失城」,董啟章有「V城」,潘國靈和謝曉虹合寫過「i城」,洛楓有「炭燒的城」(連我自己也寫過「O城」)。
謝曉虹、韓麗珠合寫的《雙城辭典》,亦是由城市的意象開展創作。一些讀者也許會聯想到狄更斯的《雙城記》,或者韓少功的《馬橋詞典》,甚至是塞爾維亞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是的,我城無論在哪一面的大國旗幟陰影下,始終充滿各樣對立與矛盾,恰如狄更斯所言,是最好也是最壞的時代,是光明也是黑暗的季節。而本書兩位作者的確利用辭典形式為不同辭彙撰寫各種傳奇,不過有別於馬橋和哈扎爾,雙城指向千差萬別的城市,各有各的編號,各有各的特徵,有的令人聯想到年份(像〈咬字〉裡的城),有的叫我聯想到某個春夏之交的悲傷日子(像〈結髮〉和〈吞吐〉裡的城)。如果把分散的詞條聚合,把各個看來魔幻又奇異的空間拼合起來,裡面流動的情感仍是源自這個常以都、城自稱的「看不見的城市」。
我認識韓麗珠,是在朋友家的聚會上。那時候她還在念中學,我已經在文化雜誌《過渡》讀過她的〈郭耀南與陳大明〉,又在《Magpaper》看到她發表了很多引人注意的短篇小說,後來都收錄在《輸水管森林》。我認識謝曉虹,則是在我加入《字花》雜誌後,我們一起負責創作版的編輯工作。認識她以前,我已從不同朋友口中聽過她的名字,讀過她的小說,當時她已是備受矚目的青年作家,作品集《好黑》廣受好評。在這兩個時間點之間,我城和我都經歷了一些轉變,我從上班族的辦公室出走,我城就發生過一場瘟疫,建了一個樂園卻拆掉了很多記憶,五十萬穿黑衣的人走到同一條街道上,有人靜靜在家裡燒炭,有些吶喊被圍困在警察的催淚瓦斯裡。
《雙城辭典》本是《字花》的常設欄目,始於2006年秋天(第四期),到2011年秋天(第三十三期)為止,偶有間斷,一共出現了十八期。這欄目的設計有點像一題兩寫,起初配合該期雜誌的專題,比如特集題目是「木」,她們就分別寫了〈木馬〉和〈木偶〉;特集題目是「非我族類」,她們就寫了〈畸零夜市〉和〈隔離〉。後來雜誌的專題變得愈來愈具體,像足球、語文教育,她們於是另定主題,像〈啞穴〉和〈啞門〉、〈意外〉與〈摺疊〉。我曾是《雙城辭典》欄目的責任編輯,實際工作只是給她們發出截稿的溫馨提示。《雙城辭典》創作期間,她們都曾先後離開我城,到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不過其實大部份時間她們均在同一城市。她們筆下的雙城,從來不是兩個具體的城,更可能是一城兩面,一地雙城。
現在《雙城辭典》出版成書了,就是用紙張和文字築起了兩座實體的城,座落在書架上,靜待旅客到訪。然而我不禁想像它被某個粗心大意的書店店員歸類到辭典類的書架中,就放在《常用成語辭典》旁邊、《國家大辭典》下面,那麼它就喬裝成功了,以辭典之名,暗中顛覆某些不可動搖的權威註解,在精確的定義裡混入流動的意思,給習以為常的索引遺下荒誕的腳印,時而幽默,時而憂傷。也許就有某個孜孜不倦的讀者,真的把它當成辭書來翻閱,徐徐走進了文字的迷宮,就像找到潛入卡夫卡式「城堡」的祕密地圖,終於樂而忘返。又或者,某讀者把它當成了另類旅遊指南,被那些充滿想像的城市所吸引,然後沿著辭彙組成的路線,繫好安全帶,豎直椅背,準備登陸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