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表情》繁體版序
1989年我去日本,日本人總問我:中國來的,還是臺灣?十分莫名。我甚至懷疑對方是故意的,臺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嗎?
這是我從小接受的教育。課文、廣播、電視、報紙總是向我們強調:臺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臺灣跟中國分離,是政治錯誤,政治,是可以整死人的。糟糕的是這錯誤一不小心就犯了,即便成年了,即便成了國家幹部。2008年,我的小說《冒犯書》在臺灣出版,寄回的樣書被福州海關查禁,我辯解說這是臺灣正規出版物,一個海關幹部張口就應:是臺灣的,國情不同!這個幹部後來被調職了,不知跟說了這話有沒有關係。
雖然是一個國家,但在大陸人心目中,臺灣人歷來是可疑的。甚至最初還可憐。我小時候,課本告訴我,臺灣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所以要解放臺灣!我生活的福建與臺灣僅一海峽之隔,稱做「前線」,我們都想像著我們是解放臺灣的排頭兵,我們要去拯救受苦受難的臺灣人民。雖然臺灣人民是值得同情的,跟盤據在臺灣的國民黨反動派不一樣,但凡是臺灣人出現,我們立刻就會想到是特務。我周圍有些人,1949年丈夫或兒子被擄去臺灣,明明是受害者,卻總是抬不起頭。每到政治運動,就要受到衝擊。確實,黨與黨國是難以分開的,就像1989年後我在日本,日本人一面同情中國人被坦克鎮壓,但跟中國人發生不愉快時,又會說:果然是從拿坦克鎮壓的國家出來的!
直到我青年時代,「改革開放」了,才知道臺灣豈但不是水深火熱,比我們要好得多。有一陣福建沿海走私臺灣貨,琳琅滿目,那是大陸人第一次接受現代化生活的洗禮。於是「解放」講不成了,講「統一」。然而是我統一你,臺灣仍然是低等的、可疑的。甚至因為仇富,還罵:臺灣,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曾經當過「日奴」?
臺灣人對日本人的感覺,似乎真跟大陸人不一樣。早年看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在日本人被趕走前,那種對日本人的珍重,很難讓人理解。當時我在日本,處在被「踢回來的愛國」(我一部小說裡的話)時期,哪怕看完片子後走出去,到處都是比我的國家文明的景象,仍然感情上不能接受。雖然資料告訴我們,日占50年,臺灣經濟文化諸多方面成為全中國最好的地區,但我內心裡仍然嘀咕:不過是被奴役的副產品。
其實,我自己去日本,不也是奔著被奴役而去的?我哪里有尊嚴?哪里有民族自豪感?當然這並不妨礙我念念不忘日本是中國的兒子,即便人家有好的地方,即便人家已經進步。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牢記著日本文化來源於中國,用我老家的話說:病狗記著千年屎。從這點上說,日本和臺灣一樣,同樣是被低看的。
由此看來,我的眼光是有問題的。我看日本,也只不過是被擠壓之下的看。臺灣人也曾被日本擠壓,但被擠壓5年和被擠壓50年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對臺灣人講「真日本」,是有點心虛的。一個無法有正常心態的人,有什麼資格說「真」?
這些年來,越來越對臺灣感到心虛了。我所在的福建,每天電視上都有臺灣的專題節目,當局目的是想揭露臺灣「亂象」,但實際上,卻給了大陸人生動的民主啟蒙。好在當年臺灣沒有被「解放」,老天給中華民族留下個新生的範本。但是這麼說,並不意味著我對中華民族有多麼的不舍,不,我在乎的是中華民族裡的一個個人。「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幾千年前的木乃伊思想都深知此理。從這點上說,臺灣是幸運的,香港則不夠幸運,大陸則是不幸。
我甚至恨日本,它侵略了中國;它推翻了中國不好的政府,讓中國有了更不好的政府;即便它要推翻不好的政府,為什麼它不自己坐穩?就像當年坐穩臺灣50年一樣。要是那樣,大陸人也不會是如今的模樣,也可以平心靜氣地談論日本了。
現在,在大陸,中日話題常被列為禁區的。我的《真日本》(此為簡體中文版書名)大陸版好容易出來了,但是另一本涉及日本的隨筆集,仍在一審再審中。我的小說,凡是涉及中日問題的,出版時都遇到麻煩。我不知道為何如此害怕日本?上世紀90年代初,我們在日本奔走民間戰爭索賠,阻力不僅來自日本,還來自中國。我只能重新對人類進行分類,一類是正常的人,一類是非正常的人。
這麼看來,臺灣人確實不屬於我的同類了。
1989年,中國大陸發生了「六‧四」天安門事件,半年後臺灣也發生了「野百合運動」。同樣的學運,同樣的民族,但臺灣當局開始了政治體制改革;而在大陸這邊,直到現在,對那個慘案仍然沒個說法,即便是當時對那運動的同情者已經貴為一國總理,仍然舉步維艱。這也證明了,拿國家民族說事是不靠譜的。
忽然想起「水龍頭」的故事。傳說,1945年日本戰敗,也就是《悲情城市》裡對日本人惜別的年份,作為中國人,臺灣人仍會本能地期待自己軍隊前來光復。國軍來了,流裡流氣,邋裡邋遢,簡直是一群土匪加乞丐。與這個勝利之師相比,戰敗的敵軍卻軍容整齊、紀律嚴明。傳說,有國軍士兵發現了水龍頭,這個奇怪的東西從牆體鑽出來,能出水,如此,豈不少了挑水的麻煩?於是就將水龍頭鋸了,揣在身上,每到一處,就往牆上插,希望能出水。我相信這只是個傳說,另一個版本是當年蘇軍進駐德國時的。其實,這不是哪個國度的故事,而是關於蒙昧與文明的故事。同樣我的文字,內裡的,也不只是關於哪個國度的觀感。
陳希我
201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