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與文字
今年因車禍療傷困居家中三個月,意外學得手寫輸入法,日日面對電腦鍛鍊神功,如今已略有功力。然小蒙恬是個大迷糊,有邊不讀邊,無邊也不讀中間,就是讀個依稀彷彿。有一回寫至「一個提著鳥籠的母親,她的神色多麼悲涼……,」竟變成:「一個捉著烏龍的母親,她的仙芭多麼悠深……。」恐怖!太恐怖了!我從未遭受此種文字浩劫。又「我的良藥」變成「我的白菜」或「我的未來」;「老師」居然成了「死蛇」。凡此種種數不勝數,常令我對著電腦瘋狂大笑或搔頭弄耳或咒罵不休。
書寫形式的改變,更新你對文字的感覺。終日跟電腦討價還價,它有它的認識,你有你的要求,最後它終於聽命於你,這種控制權力令人迷失。一個焚香撫琴迷戀書法的古代人,變成手按滑鼠靠小蒙恬輸入的電腦族,這太錯亂了。數十年來堅守手寫的節操終於不保,雖然我操持的是手寫輸入,但那就像是思索尋求字形的人在空中寫字,比把名字寫於水上的詩人更加虛幻。
三年前,逃離婚姻後,在某個無眠的清晨寫下遺書,裡面有一行是:「基於對生命與鄉土之熱愛,本人遺體希望經火化後,將骨灰撒於家鄉潮州附近之海域,以歸於大地。」當時的心情很嚴肅,理由卻很可笑,很怕在婚姻未解決前被暗殺,然後被葬於夫家的荒島,那裡冬日鬼風不斷,是我此生最可怕的夢魘。誰會去搶一具屍體呢?不過是失眠過度的幻想,可見那個婚姻帶給我如何巨大的恐懼。
書完成後,左看右看,似乎是那封遺書的延長,都在死亡的陰影下摹寫出的哀狂文字。文字是否可以掌握真實?你越費力書寫自己,自己越虛誕不實。真實總在裂縫中出現,這些看起來像懺情錄回憶錄的東西,夾纏著奇異的人事物,就把它當作生命或死亡意象吧!這幾年來我周圍的人不斷在消失或死去,身體也一天天病弱,我以為自己不能再寫了,再寫也寫不出萬一。但生命就是這麼奇妙,在一連串天災人禍之後,我在電腦中找到新的文字新的書寫方式。
書寫同時被書寫,這個理念在電腦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常常我對螢幕上出現的文字感到陌生,這經過電腦解讀或催逼之下的產物,分不清是文思泉湧或是腦波電波相激,或是文字推擠著文字。因為文字是如此虛弱,更加強意象與形式之堅定,它是在一個有計劃與無計劃之間的產物。題材與形式是有計劃的,內容與書寫則是自然流動。如果我是不斷追溯過去,那是因為我對生命產生新的迷惑,我不明白一心嚮往真誠與自由的人,為什麼會帶給自己或他人深刻的痛苦?也許真誠與自由都要付出與生命同等的代價。生命是則簡短的寓言(看!電腦又把寓言讀成龜毛!)龜毛也好,生命在龜毛中顯現不可承受之挑剔難纏。
文學是否已死?這個疑懼從上世紀延燒到本世紀,只要有人之龜毛挑剔難纏就有文學之需要,文學沒有死亡只有改變形式。我每讀到新又好的文字,恨不得狂舞唸誦一次,在心中又複誦一次,文字之怪怪奇奇牽牽纏纏,與音樂一樣神秘。好的文字中有樂音,好的樂音中沒有文字。好的文字讓人忘記文字,只有嘆息和血液流動。
人們在散文中尋找理想人格和文字,散文背負沉重的道德負擔,要不文以載道,要不詩以言志,所有慷慨風流任情放誕之事,詩人小說家皆謂之藝術家本色。男散文家如果有再婚風流情事,皆遭嚴厲指責;女散文家亦只能是宜家宜室完美的女人,很少人涉及情慾性別或叛逆書寫。我並非刻意流入陰暗歧異之處,而是在尋求真理的過程中,黑與白,明與暗,美與醜,正與奇,兩極相激,在原始意識中,本來就是二元對立的世界,這是生命本身具有的戲劇性。
我也喜歡明朗單純,那未被分化的太一世界,我嚮往遠古時代老莊的世界,原始思考直覺觀照,我的內心世界住著一個原始人,然而我們所處的世界是這麼奇異,多元分化,割離認同,身分不明。甚至我們也與文字疏離,而文字存在我們的集體潛意識已有數千年,它在體內發酵伺機而出,在筆下鍵盤上蹦蹦跳跳,使書寫成為追祭儀式。我們的確需要文字儀式清除千年之慟,萬年之魅。
寫這篇文章特別辛苦,小蒙恬自有它的解讀,幾乎字字錯,還叫不出正確的字,這又令我想到,文字也是一種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