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周芬伶〈基化的藍調—林柏宏的同志新聲腔〉
第一次見柏宏是在臺中圖書館的演講,那時剛從香港回來,許是那兒的文學荒涼與人際擁擠,讓我較為惜福而不自私,對臺灣有股滿滿的文學新熱情,座中一個留大鬍子有遊民氣息的不明年紀的男子發問,一開口即知是重度文青,會後在馬路上等車時,他追出來,兩人在路邊小聊一陣。
之後再見是在《芬號500》——我將新的文學熱情化為臉書副刊,期盼能建立體制外的寫作自由學園,柏宏常來捧場,自稱是芬號起家的寫作者,這句話雖窩心,然小池塘怎容得下玉蛟龍呢?
漸漸知道柏宏不但是重度文青,還是重度表演者(能唱能演),這導致重度社會不適症,與重度同志憂鬱,原來他是苦海女神龍呢!
五年級的女同志常自比
苦海女神龍,如邱妙津、洪凌…等人,他們真的是苦,六年級雖在保守與開放之間,還能悠遊自得如陳雪,七年級就很辣了,較沒出櫃的壓力,也許是這樣,同志的文學已從上世紀末的酷兒化,在新世紀初出現「基化」的現象,也就是gay化的年代,BBOY當道,男性女傾,女性男傾,無論男女,青春小男孩當道,男的是花美男,女的是張芸京。當性別界線被穿越,表面上出現的是一大票的基兒作家,基兒不分男女,一致朝向陰柔與隱私化書寫,這些被稱為「私文學」大宗的背後不正是性別越界與文體越界嗎?純粹的異性戀作家聲勢變小,陽剛書寫也不再流行,異性戀也被基兒化了。
男性與女性書寫的極大化換來的是性別單一的終結,那所有的新世紀基兒不正該歡欣鼓舞嗎?
然而柏宏不是快樂的基兒,他很憂鬱,好像在生命中的哪一點被擊垮,像松子一樣自哀自棄,怎麼比苦海女神龍還苦啊?他說:「同志的問題還是很大!」
大在哪呢?以我對同志的粗淺瞭解,男同志的美眉與底迪;問題在他(她)們比異性戀女性還要歇斯底里與敏感,情緒的基調常是憂鬱的,他(她)們的感情被出櫃化之後,面臨的是更嚴酷的眼光,他們不被當作男人看待;也不被當作女人看待,而是非人看待。當社會認為同志不再是問題時,引來更大的問題,他們的歸類與歸屬呢,他們的人數不少,影響的也只有文學文化面,社會與政治與家庭根本是動不了的鐵板一塊。
彷如神人,有時垃圾;明明看見,卻遭刻板化。
這是柏宏書寫的背景,在基化的年代唱著沒人聽得懂的藍調。
柏宏還保留舊文青文字優美典雅的傳統,讀來有點老派,骨子底放浪到不行,百無禁忌,連宗教議題也不放過。
在基化的年代,同志書寫文字優雅,異性戀書寫則往粗暴一路走,雅言雖自愛,今人都不談,如今穢語與猥褻當道,如舞鶴、駱以軍、李昂(北港香爐)、胡淑雯、李維菁……等,一個比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髒話與褻語一大串,這是異性戀者的危機感造成的偏鋒現象嗎?穢語是父性語言中的暴力,找回「母語 /
髒話」是向父性靠攏嗎?或者誤解髒話化就是本土化,幹譙、喇塞也能當新聞標題,屌就是好,好就是不好,於是乎有表演工作坊的《母語》朝女性性器官進攻,七、八年級生左一句GY右一句屁啦,七年級作家寫髒話練習與陰毛,什麼粗野的話題都能入文。典雅的文學傳統似乎由同志文學來擔綱,如郭強生之淡雅,林俊穎之華贍,邱妙津之大氣、陳雪之頑豔,似乎從白先勇之後,文字與風格之典雅就一直由同志文學勉強支撐,連異性戀寫的同志文學勉強支撐,連異性戀寫的同志文也很華麗,華麗幾乎是同志文的代名詞,當典雅被摧毀之後,世紀初的同志文就帶有剩餘的懷舊華麗風。也許是這樣,柏宏的文字在俗麗中常會跳出讓人驚豔的語言。
男同志文學最動人的應當是性啟蒙的部份,有欲語還休的羞澀與永恆的銘記,如《白》中描寫主角與初戀男友的初夜:
與初戀男友,在我們心跳與手腳一齊慌亂的初次夜裡,交換清新愛液及紊亂的充沛體力後,無比疲軟卻情緒高張的相擁入夢。朦朧醒來,他在我耳垂呵呵浮字,他說,我們都活在一個連綿纏繞的雨季,因為這就是我們的一生。你與我的身體就像傘與主人,如果我是你的傘,你難保某天會失去我,我們只有一小段路途相陪的緣份。
初戀雖美卻只有一傘的路程,愛上異性戀(雙性戀)男子註定情感上的破洞,後來遇上威廉,長得像初戀男子的男人,展揩另一型態的三角戀,他發嗔想為他守貞,為他懷孕,卻遭到默言已對,才三十歲,他已覺自己是「失敗者」。
失敗者是此書眾多人物的命運,同志的一生就只能是纏連綿纏繞的雨季嗎?如〈他名叫伊薇蒂亞〉的跨性別者伊薇蒂亞,「阿姐,我的阿姐,伊薇蒂亞。你說過,妹仔咱這種人這款命,講好聽是跨性別者,難聽就是人妖,不妖不人,非男非女,命中註定浮浪貢,歹命一世人。」;還有〈紅〉中年向異戀修正的資深同志,連續好幾個自白「人過三十,回望自己是個失敗者,想是心中最大的悲懷」、「我決定辭職,像一個失敗者」、「我只是個失敗者」……,這個臺詞像魔咒一樣迴繞不去,只因「老是一種絕症,比死還可怕」,凡人皆怕老,同志尤甚,在青春無敵時是蝶戀花,在年老色衰時只有轉號,轉不了號的只有成為剩男剩女,他們沒有婚姻與兒女保障,老當然比死還可怕:
花(零)戀了蝶(一)一段時間後,花兒(零)難免會生膩生厭,枯薦而化為書頁中脫水乾躁的自製書籤,情或慾,消癟了去,蝶兒(一)也跟著疲倦,轉而流連野花間一叢一叢迷離虛幻的黃紅紫綠;倘若,蝶(一)戀了某一株花(零)加以追求,時而久之,蝶(一)的羽便成了標本,獨自翱翔在真空展示之中,被大頭針扎著、或被肉眼難辦的細絲栓著,花(零)不是跟著萎謝了去入土,盼成為來年春曉另一朵花(零)的絢美,就是精魂重新投了胎,變了另一隻蝶(一)。再不濟,只好悶出了果子,上餐桌待人下著,暗自祈求別餿了變廚餘給豬吃。
過去的男同文學,將同志自比為「花」已可自成一隱喻系統,從〈花月痕〉到〈孤戀花〉到〈花痴〉,但將零號與一號的關係說得如此殘酷而明白當推柏宏了,在花與蝶的關係中,往往是花兒(零號)先生厭倦,讓蝶兒消癟,(為什麼呢?花兒的賞味期太短?或者易老?)花兒老了只好轉化為蝶,或者成為眾人分食的果子,更下者成了廚餘。而這轉化可能只在短短幾年之間,同志的青春是如此短暫倉促,令人嘆息,這似乎是老調,但具有分析性。
柏宏的文字有舊文學底子,厚度較夠,在性別與情慾的探索跨度甚大,從男同到女同,從跨性別者到異國性漂流者,形成世紀初的跨性浮世繪,在手法上有新異之處如〈牆左牆右〉由牆的觀點對照左牆的中黏T與右牆的酒國名花,一個信主一個唸佛,藉由內心獨白說明她們乖違的人生,最後在K書中心認出彼此是小學同學,而似乎有了新契機,這一切似乎是神(佛)的安排?有拜有保庇,作者末了幽了神﹙佛﹚一默。〈張愛玲〉則描寫合法結婚的男同志育兒的科幻小說,他們訂製了一個名喚張愛玲的女兒,想要再有一個同樣的孩子,於是又複製一個妹妹,不料因爸爸生病,小張愛玲怕被感染逃走了。同志生子不是夢,但新親情新倫理恐怕是更大的問題。跟紀大偉的《膜》相比,在此篇看出柏宏的科幻不太科幻,想像力還是在寫實的範疇。
上個世紀末,解構與後現代將小說支解成碎片,後設與魔幻也玩到讓大家精疲力竭,新鄉土新寫實似乎是物極必返的結果,人們想聽完整的故事,而且是完整的好故事,小說家找回說故事的能力,努力說好一個故事,然而太陽底下哪有那麼多新鮮的好故事?因此拼命在文字上加料,造成文有餘而情感 /
情節不足的現象,我以為好的小說家能入能出,能夠創造另一個世界讓我們沉迷其中,因此想像力還是很重要,給我們驚喜,不只是華麗或粗暴!!
若真要從雞蛋裡挑骨頭,柏宏給我們的想像力與驚喜度還不夠,這種沒勁兒的作品還真是到處可見,都說新世紀了,該有新氣象,怎能沉溺於自戀或戀舊呢?作為新世紀之子應當相互期勉。
以一個新人的處女作,這本書夠豐富也到位了,但下一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