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既是家園也是世界
陳器文(中興大學中文系教授)
瓦歷斯.諾幹不是書齋詩人,作為原民運動允文允武的一員大將,不僅行動力十足,全力捍衛部落文化的全方位寫作者,他力大氣盛帶有歌謠古調之風的長篇敘事詩,與神話、儀典、習俗銜接,飽含情感的旋律,動人心弦;他紮起黑色長髮以擊鼓為節的民族戰鬥詩,把嚮往新生活的那種急切、悸動又憤慨的心情,表現的淋漓盡致,這就是大眾最熟悉的瓦歷斯本色。然而跌破眾人眼鏡的是,這位強調族群自覺、倡議母語寫作的泰雅文化守護人,竟然學究了起來,苦讀具有濃厚傳統漢人意識的辭典字書,研究漢字的畫物象形、字根字源,編纂學童版的《說文解字》取名《字字珠璣》;又選用神話典故與趣味故事,一字一辭反覆校核,編纂青少年版的部首字典取名《字頭子》,一如他的二行詩〈辭海〉所云:「辭別寬闊的海洋之後
文字的陸地嶙峋升起」,瓦歷斯駐守母校迄今16、7年而不改初衷,歡歡喜喜地做孺子牛。
就發心起念而言,《當世界留下二行詩》是瓦歷斯部落教學的課童詩。學校的午休時段,師生彷彿成為家人,錄放音機流瀉出韓國天團的音樂,學童們在歌聲中鼓腹而眠,待課的老師思緒放空,悄然敲下「寒流南下……學童北上……」偶一之作,催生了一種新詩體,為詩歌家族增添了最稚小的新成員。瓦歷斯曾經以二行詩作謎面,為孩子作收心操,像這首:「摺疊的海面或者凝固的山
哲學彎身成157°思索線」,原來說的是〈屋頂〉,看來就是使學童們張大了嘴巴的詩謎,能近取譬發揮創意,二行詩正是別饒趣味的格物詩。為了避免被現代文明的聲光化電翳蔽了眼與耳,在寫作課堂上,瓦歷斯採用了縱之順之的自由教學法,讓學童在遊戲情境中「我聽、我看、我想、我說」,重現部落中講故事的文化情境,綠繡眼、魔鬼與不會寫字的老虎、作夢的飛鼠、被撕下丟入垃圾桶的辭典、還有坐上會讓人快樂或害怕的搖椅,都活靈活現說起故事來,老師瓦歷斯也共襄盛舉,寫逗趣又有畫面的〈煙囪〉卡通:「向天空逗引白雲的
食蟻獸」,把刮鬍子比作吳剛伐桂:「被馴服的刀口與難馴的鬍子 被迫進行吳剛伐樹的神話」,還發揮了原住民族開自己小玩笑的特性,以〈熱水器〉為題:「水點火,速食的,愛情 請留意,瓦歷斯,存量」。
就詩體而言,二行詩限縮於兩行文字,是詩歌世界「螺螄殼?做道場」的微雕藝術。這些比小詩更短的二行詩,題目是不可或缺的元項,往往為內容點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如〈碗〉:「延伸手的意念,再屈伸
母體的象徵。不再喊餓」,瓦歷斯在詩序中對此詩已有很完整的詮釋,然而最後一句「不再喊餓」,巧妙地凸顯了碗與母體的雙關語意,使讀者為之莞爾及想像的回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作家的語言是作家的一種脈動、一種內分泌,形式上的創新,本身也是一種語言實驗。二行詩成為一種詩體,它的特質主要在行數,二行詩在漢語語型和記憶規律上展現了它的美學成份,古典詩詞、對聯與諺語等等最基本的句式往往都是二行式,如「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等等不勝枚舉,在歲月的浪淘沙中,這些名詩雋句始終被記憶的鎂光燈打亮。「行」和「句」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二行詩不像古典詩句那樣對仗工整、字數均等,兩行文字難以包容起、承、轉、合的複雜情境,必須嘗試不同的抒寫空間和表達方式,在自由分行、斷句和符號嵌入間作創意與和聲的實驗,形成具有個性的節奏,如六字詩〈墓碑〉:
一站,切開
生│死
生死之間的直槓有破題的效果,脈理清,筆墨潔,文字簡峻的特點,使詩題與詩句之間可能對比形成張力,也可能相互映襯產生和聲。又如〈風吹〉:
可以,把我穿在身上?
問號?在〈風吹〉中產生搖擺、飄蕩的語音與語意效果,如果像其他二行詩一樣,一概不用標點符號,則幾乎詩不成詩了。又如〈水塔〉:
蹲在雲影的下方
陪伴寂寞的水聲
詩題是「水塔」,詩中用一個「蹲」字,使水塔這個主角擬人化也擬我化,寫水聲常是反寫闃靜,在雲影下方的偌大空間裡,全詩不下任何標點,寂寞得以無垠無際地瀰漫開來。五四時期形式嚴謹的14行詩引入中國文壇時,聞一多認為只有不會作詩的人才會覺得格律的束縛:「越是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著鐐銬跳舞才跳得痛快」,二行詩作為一種短小精悍的體式,看來比十四行詩的要求更嚴峻。但瓦歷斯作為二行詩體的創發者與前行代,尺幅之間但求自在,在形式上唯一講究的,是每輯二行詩都以約200字的短序,排列成整齊的10行,說明每輯的主題與內容。短序與小詩彷彿母、子題,形形色色的微物描述鋪展出詩人有惱怒、有悲憫、有堅持、有更多寂寞的生活圖像。瓦歷斯並無意於文字的精雕細琢,他讓詩句保持現代口語的自然,在兩行小天地中展現個性與思辨的特色。
推想起來,書以及書寫可能等同於瓦歷斯的生活與生命,然而二行詩〈書〉中,瓦歷斯流露出相當氣憤的情緒:「我很驚訝無人揭露人類最終的命運
將凝縮成一本書裡微不足道的蠹魚」,全球化風潮使人們來不及地加入大眾文明的行列中,對原始著作不讀也不好奇,熱衷於道聽塗說,對新出爐的東西感到勃勃興致。李維史陀在《憂鬱的熱帶》一書中,悲傷地描繪了現代文明的強力衝擊下,各種有差別的社會與特殊文化正在瓦解,在文明怪手轟隆隆的巨響中,人類集體朝著同質化的方向狂奔。林克孝先生在《找路》一書中,提到他在榛莽蔓草間發現日據時期的破碗破甕,老歷史彷彿被風掀開了一頁,感動流淚,但走到南澳老武塔的部落叢林裡,看到四面牆已消失無蹤的老工寮,獨有馬桶一個在一片空地中兀自挺立,對於這個堅毅不摧的馬桶意象,林克孝凡三致意焉。顯然這並不是林克孝獨有的感受,瓦歷斯描繪原住民對磁磚浴室的感覺說:「馳騁山林的泰雅族人被放置在文明的浴室時,荒野的空間已凝成時光的膠囊」,形容〈垃圾桶〉:「世界文明的未來正在寧靜的滋長」,寫〈蹲式馬桶〉說:「源自最古老的哲學恩痛仇快放諸四海」,在這人文與文明、多元與孤立互為依存又含混矛盾的年代裡,不免令人戲謔地發問:會不會全球化的人類博物館裡,最後留下蠹魚與馬桶?
當我們追蹤瓦歷斯寫作的心路歷程,恍然發現《當世界留下二行詩》既是他萌發族群意識之初撰寫「與學童書」和「部落記事」的意志貫徹,也是轉以「加法」看待不同文化的意識轉折。瓦歷斯為世界留下二行詩,一行詩,是身為孺子師的瓦歷斯為部落學童寫的格物詩;一行詩,是身為泰雅之子以雙崎部落為座標的生活詩。然而文本的創造是一種複雜的心智活動,常是個人意識與潛意識的雙向投射,書中第十四輯語調低沉的短序,與以往詩歌鏗鏘的節奏完全不同調,是瓦歷斯心靈的潛台詞,在這裡,瓦歷斯不否認「詩」本身是一種離散,希冀超越傳統與個人的視域,「詩」反映的是一種心靈的拉扯狀態。早年,瓦歷斯曾花去十年以上的時間,從花蓮繞了東北半個台灣回到出生的雙崎部落,尋找存放於生命源頭的能量;而今,瓦歷斯嘗試從家鄉出走,以近月的時間繞行台灣島嶼,感受出走帶來的悸動。從漢人文學到原住民族文學,此刻的瓦歷斯,好比長年置放在臥室的那臺除濕機:「沉默且堅持,一點一滴
將時光的淚水吞盡」,渴望挖出人的故事、人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