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觀空破相 妙演因緣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表面上似乎是宗教的不可知論者,但可能更深層的涵義是孔子認為只有能實踐生命價值的人,才能懂得死亡的意義。
相對於其他自然科學是以客體為對象,醫學是研究人類自身的學問。而生命現象的認識過程是循序而進,由整體至部分、由宏觀至微觀、由個體至群體、由現象至本質。醫學教育的學習過程則是「不知死,焉知生」,大體解剖學對於醫學生而言,正是窺探、進入醫學堂奧的第一步。
中國從西漢時期,解剖學的知識已相當成熟。《史記》之扁鵲列傳中,對於人體解剖程序已有條理分明、層次清楚的描述。著名的中國醫書《黃帝內經》開始正式記載人體解剖,其中對於人體的骨骼、臟腑及血管等長度、重量、體積、容量都有詳細的記載,甚至有些解剖用語及名詞仍沿用至今。
外科是解剖學的延伸,東漢的華陀在外科方面亦有驚人的成就,被尊奉為「外科鼻祖」。而他發明「麻沸散」,並成為世界上最早使用麻醉劑施行腹腔手術的人。
雖然從東漢末期至宋朝,都有聽聞舉行大規模的解剖活動,但中國的醫學很快的往氣血運行、脈理診斷的醫療形態傾斜,強調身心一體的全息觀;因此未能建構像西方以解剖為主的醫學系統。
中世紀的西方,解剖人體仍然是宗教禁忌,相信人的身體來自上帝之形象,也是聖靈的居所,擔心接受解剖者將失去回歸天國的機會。然而人類對於「自知之明」的好奇與追求,不可能長期被禁絕。古埃及的莎草紙上,就曾以圖文記載了人體的內臟。而在十六世紀,義大利醫師與解剖學家維薩里斯(Vesalius)從學生時代就熱衷解剖,並組裝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人體骨骼標本。他出版的《人體的結構》一書,描繪的人體靜脈系統,其精密之程度令人讚歎,人體解剖科學從此正式走向實證性與成熟期。
但有趣的是,即使已進入文藝復興時代,醫學院在上解剖學時,真正在動刀的,其實仍是「理髮匠手術師」(barber-surgeon)。從一張著名的威尼斯醫學院學生上解剖課的版畫中,我們可以看到,教授高高在上,面對著解剖學先驅維薩里斯的教科書,真正動手解剖的是一個「理髮匠手術師」,旁邊圍繞著一些學生,有的精神貫注、興趣盎然,有的瞻前顧後、意興闌珊。直到十八世紀,理髮師公會才與外科醫師公會正式分道揚鑣。
十七世紀以降,逐漸脫離上帝掌握的西方社會,思想解放,卻造成了身體的「物化」,解剖人體的展示以及解剖過程的表演,盛極一時。德國哈根斯(Hagens)教授更是引領風騷者,甚至更將解剖實況公開於午夜電視;對遺體的「物化」與不尊重,在當時引起衛道人士的一片撻伐。
而至如今,西方醫學院之學生仍然是以戲謔以及情感抽離的方式來學習解剖課程。這種不尊重大體的態度與流風,使有心者為之卻步,大體的來源主要仍在無名屍。
近年來,西方醫學的人道主義逐漸抬頭,許多世界名校如史丹福大學、紐約大學、耶魯大學、加州大學,等都開始反省大體的處理方式,積極倡導尊嚴與人性的醫學解剖,也將遺體捐贈者敬稱為「生命的獻禮」。
解剖教學的改革最近也於日本展開,在西元二○○○年正式成立的「白菊會」,是一個志願捐獻遺體者之組織,已有超過兩萬名捐贈者登錄。現代的日本解剖教學非常強調對捐贈者之尊重,每次上課時都必須向大體默哀致敬;師生都會帶上一束白菊花,白色代表哀思、菊花代表高貴,並在老師引領之下至紀念碑獻花;火化時也會參與撿骨,並將感恩與感受的文章集結成冊,再寄予遺族及所有白菊會的會員。
帶領醫學生從基礎醫學領域跨入臨床醫學領域,更進一步成為獨當一面醫師的大體解剖學,同樣的似乎是包括筆者在內,以往臺灣每一位醫學生最不堪回首的記憶。在晦暗的解剖教室,面對來路不明的遺體,迎面撲鼻而來的是福馬林嗆人的味道;沒有莊嚴的儀式,更沒有感恩的尊重,解剖的過程彷彿只是制式冷酷的學習儀式;而解剖後更是一拍兩散,完全沒有任何情感的悸動。這樣的解剖學是純科學訓練,沒有人文內涵、沒有死亡教育。將遺體「物化」正反映了醫學教育的「去人性化」。
在慈濟大體解剖的啟用典禮及入殮儀式時,兩度遇到了前來觀摩學習的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系周明仁主任,周教授回憶慈濟醫學院成立之前,上人到該校參訪時所問的一句話:「您覺得辦醫學教育,最困難的是什麼?」周教授不假思索的回答:「解剖學,特別是遺體來源。」當時的上人只是頷首沉思,未發一語。
如今源源不絕的大捨菩薩湧入慈濟,甚至能轉捐贈給其他醫學院、嘉惠更多醫學生;而周教授也見證了儀式的莊嚴肅穆,學生對於無語良師的感恩尊重、與家屬們的溫馨互動,以及大捨堂的光明清淨……不但深為感動,也對上人的慈悲與智慧折服不已。
慈濟大學的大體解剖課程不但涵融了科學的「真」、宗教的「善」與人文的「美」,而且更是真善美的循環。現代醫學科學的發展,使遺體獻身醫學成為可能,以往與草木同朽的身軀,如今卻能發揮無用之大用。昔日,諸葛孔明在《出師表》中,只能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明其心志;今日的大捨菩薩更能「鞠躬盡瘁,死而不已」,具體身教成為醫學生的「大體老師」。
而打破國人「入土為安」的迷思,鼓勵「遺體捐贈」之風的,正是「人間佛教」的大行者證嚴上人。上人秉持「不厭生死,不著涅槃,不見一切相,性相不相離」的大乘精神,號召大捨菩薩們,以悲心為舟楫、用身體作教材,具足「大慈大悲大願行,大智大慧大圓滿,大生大死大涅槃」的無量行願。而解剖教室與大捨堂的
莊嚴設計、遺體處理與解剖過程的尊重感恩、儀式的人文宗教情懷,都能使生死兩安。
只有光明,沒有陰暗;只有法喜,沒有悲愴,我彷彿看到大體老師們無言說法,同學們拈花微笑。「滿枝春滿,天心月圓」,這種啟動真善美法輪的循環,堪稱是最圓滿的「生死教育」。證嚴上人將死亡的印記從傳統的陰森、腐朽、寂滅、消散的感受,轉化為在「空間」上是晶瑩剔透的潔淨莊嚴;在「價值」上是超越凡我的利他精神;在「時間」上是在教化助人中,延長自我生命的價值。
耶魯大學醫學院努蘭(Nuland)教授曾說:「一個醫學生初次面對身體的感受,將會決定他以後面對病患的態度。」尊重大體老師的第一步,即是讓學生了解大體老師之生平,解剖前必須拜訪老師家人,讓他們深刻認知老師的生前是一個有血、有淚,有思想、有生命的人,將來躺在手術臺的並不只是一個冷冰冰的軀體;更能體認老師為何生前「為法忘身」貢獻社會,往生後也要「為法忘軀」,莊重的把身體奉獻給他們這群素未謀面的學生。
慈濟打破以往解剖教育的成規,要求學生對大體老師投入個人情感,不但可避免將身體「物化」的流弊,也同時深化學生對生命的尊重,體認死亡不只是宿命、是徹底的解脫,大體老師以「大愛」熾燃的生命,已進入所有同學生命的共相中,而「大捨」即是「大我」生命的完成。
慈濟解剖教育的靈魂人物,正是現任副校長兼研發長的曾國藩教授。冥冥中似有天定,我曾向曾教授打趣:「先代曾國藩訓練湘軍,平定太平天國;今代曾國藩獻身醫學教育,從事從太平間到天國的偉大志業,要努力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曾教授多年來一直致力於大體老師之保存,與解剖過程如何做到上人所期許的感恩尊重。慈濟採用皮下注射,而非福馬林浸泡,以避免異味感。曾教授並進一步觀察到,傳統防腐處理造成蛋白質變性,使操作者觸碰人體的感覺與臨床手術所遭遇的情境截然不同,限制了基礎解剖學與臨床醫學間的連接。
由於認同大體捐獻的大德愈來愈多,現在於慈濟大學登記志願捐贈者超過兩萬九千八百名,已使用四百五十多名,過去轉捐贈也近三百名。另外,捐贈給慈大病理科實施病理解剖已達三百一十四位,在許永祥教授的努力下,從一到三百多,每一個案例的編號,代表著一步步探索人體奧祕的生命密碼。
為了圓滿大體老師的悲願,也為了使醫學教育由於老師們的捨身,能發揮最大的功能;也因為從德州休士頓醫學中心偶爾會因遺體處理程序延誤,而將未做防腐的遺體冷凍以作為日後病理檢查的啟示,啟發了曾教授擴大遺體捐贈意義的思考,進而引進並改良急凍大體技術。
急速冷凍的技術是在捐贈者往生八小時以內,經過驗血、消毒後,以攝氏零下三十二度急速冷凍貯藏遺體。大體老師宛如在睡夢之中,只要在上課前三天回溫處理,可在室溫下使用五天。而冷凍大體除了沒有血液流動及心跳、脈博、吸呼之生命跡象外,皮膚、組織、器官皆與活體相同,彈性亦如一。如此在演練時,不但可以準確觀察解剖構造,更能模擬學習臨床急救與手術的技能。
由於諸多因緣的會合與成熟,二○○二年五月二十六日,開創性的「人體模擬手術教學」課程,在慈大解剖老師與外科醫師的通力合作下,劃下了歷史的第一刀,也揭開了解剖教學史的新頁。不但學習的感受隨著科技的進步,使大體老師宛如一位活生生的病患,在完全符合最先進手術室規格並配備有最完善的教學設備之模擬手術室,學生在外科醫師的指導下,沒有壓力的從刷手、著衣、舖敷巾、消毒開始,進行救人與手術技能的學習。住院醫師及主治醫師同樣的也可以進行進階的精進手術練習,使參與者不但可以增長救人的技能、增加執醫的信心,更能再次體認大體老師的捨身精神及人文的大愛情懷。
大體老師就像生物學的DNA,透過解剖老師與外科醫師扮演傳訊者RNA(messenger RNA)的轉譯,把生命資訊與手術技能傳達給醫學生,成為了發揮生命功能的蛋白質(protein)。而最大的受惠者是廣大的民眾,可以承受最小的風險得到最好的生命保障。海外知名大學如國立印尼大學、澳洲昆士蘭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北京大學亦紛紛遠渡重洋而來取經、學習。
《無量義經集選》:「無礙辯才,常轉法輪」,「普令一切,發菩提心;無量大悲,救苦眾生」。上人以極具創造力的智慧將佛法無形的精神意涵,具體且有形的轉化為真善美的法輪。而大體老師們觀空破相的智慧、妙演因緣的慈悲,以及「來時無物去亦無,猶似浮雲布太虛;拋下一條皮袋骨,還如霜雪入紅塵」的大捨氣魄,使慈大的多階段解剖教育,不僅是醫學教育,更是最圓滿的人文教育與生死教育。
我一想到各地的師兄姊也許此刻正陪著捨身菩薩絡繹於花蓮之途,為著只是將身體的最後功能獻身於醫學與教育,清朝龔自珍之《己亥雜詩》,不禁躍然於胸而無法自已: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在追思儀式時,面對大體老師,上到心頭的總是地藏之義:「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秘藏。」
「來時知來處,去時知去處,手不撒懸崖,不知雲深處。」我們鼓勵同學們感恩透徹生死的大體老師,面對同樣「雲深不知處」的醫學知識與技能,更要虛心學習、努力付出,才能圓滿慈大「大體解剖」與「模擬手術」教學背後無量行願所匯集的終極意涵。也願大體老師們的「生命啟示錄」,能永遠成為照亮同學們醫學之路的明燈。
王本榮(慈濟大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