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自序
如傾瀲瀲葡萄酒
我原本毫不在意。
當出版社通知《葡萄酒文化密碼》將出新版,希望我仔細校閱一遍並修訂增補時,我原本以為只是一項「勞力」的工作,一點也不在意。
這本書是二○○七年出版的。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的生活變化很大,早已經不是四年前的我了,還有什麼資格對這件過去的舊作品表示意見?
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喜歡將文字的出版描述成一段顯靈換形過程:一名殘障者祈求上主庇祐,跳入法國天主教聖地露德(Lourdes)的聖水之中,當他再度從水裡冒出來的時候,神蹟發生,全身血肉煥然一新,沒有任何缺憾。然而,在某種意義上原來的「他」卻已不再存在,世間只剩下這位從聖水中爬起的、新的,不能說完全沒有關聯但確實是另一個人的「他」。羅蘭.巴特因此在一九六八年發表〈作者之死〉(La
mort de l’auteur)這篇備受矚目的論文,宣稱:「讀者的誕生,必須以作者之死作為代價。」( la naissance du lecteur doit se payer de la mort de l’auteur .)
按照羅蘭.巴特的邏輯,身為作者的我根本沒有去更動這本書的權力,因為它已經不再屬於我,能做的,大約只是校訂錯別字或標點符號種種枝微末節罷了。接到出版社通知時,我誠心誠意地這麼想。
如同一杯業已飲盡了的葡萄酒,除了杯底殘留的一縷餘香,沒有任何證據支持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我想,一本舊作其實就像一具法國超現實主義畫家一九二五年發明的著名文字接龍遊戲「精美屍體」(cadavre exquis)* ,它的意義在於超乎現實。
但是當我真的仔細翻閱這本舊作,才發現在現實人生裡對於作者最殘忍的試煉,不是「作者已死」,而是作者還活著,卻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自己以文字記錄的過去世界一點一滴地在時間之流中碎裂崩解,風消雲散。即使葡萄酒已杳,僅留餘香,但是法國作家布朗熱(Daniel Boulanger, 1922-)像是為「精美屍體」遊戲下一個註解地說:「氣味,是喚起記憶的接龍遊戲。」(Odeurs,
furets de la memoire.)
彷彿跟隨著似有若無的葡萄酒氣味牽引,我在電腦鍵盤前敲敲打打,為許多篇文章加註:前法國在台協會主任雷歐大使二○○八年十一月過世了,前法蘭西學院院長邁斯麥二○○七年八月過世了,偉大的人類學者李維史陀二○○九年十月過世了……。許多我曾天真地以為不會改變的事物也改變了:座落於巴黎第七區聖西蒙街(rue
Saint-Simon)上的「聖西蒙農莊」餐廳更換主廚,而座落在第六區聖父街(rue des Saints-Peres)上的我的母校、法國最古老的工程學院、一七四七年由路易十五下令成立的「橋樑與道路學院」,居然整個兒搬到郊區Champs-sur-Marne去,並在二○○八年七月改名為「橋樑學院.巴黎科技大學」(Ecole des Ponts Paris Tech)。
還有些改變我沒有在書上加註,但是點滴在心:帶領我開始認真品味葡萄酒的引路人──我的法國「社交教父」德蘇特瑞將軍,因為已臻高齡同時病痛纏身,已經隱居不再與外界接觸;我的都市社會學與哲學啟蒙恩師、「速度與權力」文化分析的先行者維希留(Paul Virilio)教授離開了巴黎,到瑞士薩斯菲(Saas-Fee)「歐洲高等學院」(European Graduate
School)任教;而我曾客居五年、座落於巴黎第七區巴比倫街(rue de Babylone)上的「巴黎外方傳教會」(Mission Etrangere de Paris)在其附設的「亞洲學生之家」(Foyer d’Etudiants Asiatiques)前主任易希言神父(Pere Jean
Hirigoyen)過世之後,關閉了這座歷史悠久的亞洲留學生宿舍──就在這宿舍的廚房與餐廳裡,一九九二到一九九六年間,我和一群來自亞洲各國的朋友們展開了至今未歇的「亞洲料理配法國葡萄酒」的一連串有趣實驗。
沒有李維史陀的巴黎,還是巴黎嗎?或者,沒有橋樑與道路學院,沒有亞洲學生之家的巴黎,還是巴黎嗎?
當然還是巴黎,但不是《葡萄酒文化密碼》這具精美屍體所記錄的巴黎。
年輕的時候喜歡陸游的詩句:「如傾瀲瀲葡萄酒,似擁重重貂鼠裘。」當時的喜歡大約單純是因為文字美麗,現在再讀,卻隱隱覺得有另一層深意。這首詩原名是〈夜寒與客撓乾柴取暖戲作〉,紀錄的是客途中的偶遇,有趣的是,放翁詩中雖然提到葡萄酒,關鍵的動詞卻是「傾」而非「飲」,輕輕地斟上一杯酒,欣賞它的顏色,嗅聞它的香氣,正因為視覺與嗅覺都是「遠距離的感覺」,具象卻不具體,所以我們可以記憶得更久遠,更深刻,甚至比真實更美好。
陸游試著藉由葡萄酒的顏色與香氣,把個人的滄桑融入歷史的滄桑,讓我們略窺一個更龐大也更富有意義的宇宙時空。
而這本經過修訂增補的舊作呢?
當然沒有那麼偉大。它只是一種主觀生命經驗的展示與邀請,一段特定時空的個人經驗,一段已經改變了的、某些部分再也找不到、但確實存在過的巴黎經驗,以及一點幾乎聞不到的葡萄殘酒餘香,我以為有一點超現實意義的香氣。
這些,是我深心在意的事物,與您分享。
* 註:一九二五年的某一天,幾位法國超現實主義者:文學雜誌編輯杜哈默(Marcel Duhamel, 1900-1977)、詩人與劇作家普雷韋(Jacques Prevert, 1900-1977)、畫家坦吉(Yves Tanguy,
1900-1955)等聚在一塊兒,發明了一個接龍遊戲,這遊戲讓毫無預期的「偶然」成為主題。他們每個人在紙上寫一個字,除了自己,沒有人知道其他人寫的是什麼?然後用這些字組合成一個句子。第一個造句是:「Le cadavre - exquis - boira - le vin -
nouveau」,翻譯成中文則為「精美的.屍體.將要喝.新的.葡萄酒」,從此,這遊戲就被命名為「精美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