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醫界的內行局外人(Inside-Outsider)
1999年夏天,我剛成為某財團法人醫院菜鳥主治醫師,公關就找上門。
「吳醫師,妳過去有沒有參與什麼研究,或發表過一些論文,我們幫妳辦個記者會……」
見我困惑地搖頭,公關主任繼續點撥:「那就寫些文章讓我拿去媒體發表,提高妳的知名度。」
「什麼樣的文章啊?」當下腦海其實已浮出「日前某名人送醫引發社會大眾關注,經查為XX病;其常見症狀有ABC,治療方法XYZ……」之類「樣板」醫療保健文章。
「都可以呀!不過文章別太長,要口語化,能有案例更佳」,公關主任循循善誘。
「不寫不行嗎?」
「沒這回事。我們只想協助年輕醫師儘速打開知名度,衝門診量...」
「知道了,謝謝你提醒。文章寫好了還請多多幫忙!」我終於瞭解,這可是攸關荷包的大事---且我從小就愛作文,何難之有!
週末文思泉湧。週一上班一口氣交出三篇---三個診間故事,字數精準控制在1200-1500字間。
「吳醫師,妳沒給錯文章吧?看起來像是副刊極短篇,我們要投的可是健康醫療版……」。
「對不起,我只寫得出這種東西,有勞了」,電話那頭的為難我全聽見,可我也不想委屈自己。
幾天後,台灣中部發生九二一大地震。自告奮勇前進災區途中,我接到報社主編的電話,大大稱讚我說的故事,「以後稿子直接給我」。
「可我不知何時才能再寫,現正往南投災區路上……」。
「那更好,就寫你看到的!」主編「直」授機宜。
這一寫不可收拾,從災區又寫回診間,在當時服務醫院內搏得極高的媒體知名度—不過,菜鳥還是菜鳥,就診病人數目並未因此和另一位資歷相當同時到職的醫生拉開!
老說病人故事有點兒膩,我開始「自我揭露」,道醫眼旁觀,訴內心點滴,留下兩本湊熱鬧性質的短文集。只是隨著工作日益繁重,角色更為多元---除醫院臨床工作,同時投注相當心力於心理衛生促進運動,但最吃重的還是成為澳洲墨爾本大學在職進修碩士班學生---真搾不出寫文章的時間。
另一個理由則是若真有一絲時間,也該留給《台灣精神醫療開拓者---葉英?傳記》---前一向不知天高地厚答應老人家,才驚覺會寫作文不等同會寫書。一本書搞了四年,多虧教授及師母厚愛與擔待;然不可諱言,骨子裡應也為了證明自己能寫書而堅持著。
如嘉年華的新書發表會還未登場,我已意識並警告自己速速回到大學醫院年輕主治醫師的現實,引內心那把火去煲「科學論文」!
但我忘了星火足以燎原,兩個月後又接下另一個傳記寫作計畫。用了前書三分之一的時間,完成故事場景橫跨海峽、甚至太平洋兩岸的張文和傳記。打破一書作家(一片歌手?)的魔咒後,甚至「肖想」棄醫從文,全職寫作…讓我不禁聯想同行間總說,不顧現實的精神病人沒「病識感」!
那我算是「舊疾復發」。1987年春,高三下學期第二次模擬考後,素來友善的化學老師面色凝重,望著驅前領考卷的我問道:「你不打算考大學了?!」
小小陰謀險被識破。是的,我決心不再用功念書,先讓自己和醫學系絕緣,只要確保擠進臺大,管他那一系,越冷僻越好,隔年就能以不符志趣為由,堂而皇之轉文學院。
天不從人願,那年夏天上的是另一所醫學院。直到隔年進臺大前,除了化學老師,父母師長無人(敢)多言---即便我在家以重考之名遂行「自閉」之實期間長達半年。
醫學院七年循規蹈矩才過一半又開始鬧彆扭、起疑心:這般養成過程真能培育出核心價值正確且稱職的醫師?儘管彼時我並不清楚「術德兼修」該有哪些必要條件,卻默默採取許多匪夷所思的行徑對抗:先是退出共同筆記產銷集團、又陸續選修多門非醫學院課程、甚至「浪費」寶貴讀書時間寫作……儘管文字稚拙,這本集子仍選出〈共同筆記〉與〈蟯蟲檢查〉,紀念第一場文學「外遇」---這麼說似乎太抬舉,頂多只是搞曖昧!然像某些外遇者所言,多虧這個出口,使婚姻關係(醫學生涯)張力下降得以續存。
接下來進入長達五年的實習與住院醫師階段,可能是精神醫學臨床工作有趣又耗神,我停止寫稿,只在友人承攬翻譯工程發包不出去或進度落後時「情義相挺」,一不小心又產出二十萬字…算是另一種曖昧?
2008年3月,「確診」自己患了和當今大型醫療機構---要不是資本主義市場導向,要不就如列寧剛性政黨---「系統不相容」的「病症」後,幸得友人知遠「收容」來到臺東榮民醫院,展開我的「浪人醫師」生活。
卸下撰寫學術研究論文和教學等(臨床醫師的)旁務,我打算「大幹一場」---無論是以心理史學(psychohistory)手法研究「祖師奶奶」張愛玲晚年的精神狀態,還是對準我最熟悉的醫院「魔幻寫實」一番,成就文章不朽盛事。
一轉眼三年就要過去,我交出的卻是恃母抗癌上集的《罹癌母親給的七堂課》和這本集子---兩本帶著醫界「內行局外人」(inside outsider)色彩的筆記。
在業界,具備專業、熟悉內部生態,又同時保持局外人思維與寬廣視角的「內行局外人」,是百中尋一的執行長人才;不過,左派史學觀點恐更貼近我的理解。英國史學大師霍布斯邦(Eric J. Hobsbawm,1917-
)在自傳《趣味橫生的時光—我的二十世紀人生》寫道:「……歷史需要冷眼旁觀,不但必須與我們自己的激情、非理性、意識型態與畏懼保持距離,同時還需要擺脫更加危險的『認同感』誘惑。歷史研究需要機動性和探勘廣大疆域的能力,也就是說,必須具備活動於自己根據地之外的能力……」---試用「精神醫學」替換文中的「歷史」,正得我心!
霍氏還問到歷史學家的人生考驗。他以為必須在對自身和世界具有強烈情感意義的事件時,即使他並非局外人,而是深陷其中者,卻能夠表現得宛如報導遙遠過去事物的記者一般,坦然針對那些事件提出問題並加以回答…以此精神檢視過去散見平面媒體尚未集結的文字,儘管帶著敝帚自珍的心情,我總覺得還說得過去,在幸得臺灣商務印書館主編李俊男先生認同後,得以《浪人醫生日記》的面貌和讀者見面。
最後,我懇請讀者也用霍氏的標準檢視這本集子,要是得分過低,請儘管闔上書本,逕向瞬息萬變的新世界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