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月光使者家族紀事與心靈圖像
數年前在一個文學獎的評審文稿中看到〈努力工作〉這篇文章,對文中在學青年努力打工,別人還在睡夢中,他即去豆漿店打工的勤勞形象留下深刻印象。看過那篇稿子後不久,我竟跟原作者億偉有緣成為同事。
他當了幾天副刊編輯後,終於忍不住問我對那篇稿子的看法,我也才得知,哦,原來你是作者,而且你知道評審是誰。我自然不能小看億偉的訊息管道了。
億偉當時還是戲劇碩士班研究生,初當編輯,自然也是發揮努力工作的本色,他虛心學習,而且希望多學一點。我從座位轉個頭可以看見他,有時他若有所思,濃黑厚實的頭髮常常留過長,幾乎要蓋住他的鏡框,我看不見他的眼神,但整個表情狀似有什麼事不太了解,他可能也觀察到我臉上對他的疑惑,有時會走過來聊兩句,有時是刻意的,煞有介事的,一付有要事商量的樣子,我會拉過一把椅子請他坐,儼然是要長談,通常這時周邊沒什麼同事,他開口就問,為什麼這個人這樣,為什麼那個事那樣?他問得慎重其事,我似乎不能答得含糊,但我能給什麼答案呢?不就是兩個人像姊弟一樣的談談生活與工作的價值觀與態度等等。人生與周邊生活真要當一回事去認真推敲,有時還真傷神呢!
而億偉卻是這麼認真的要用一本書去回顧與整理他自己及家族。從他的文字中,我想像一個青年在時光甬道中不斷回頭撿拾往日身影,想知道每一個俯身或昂揚的動作所代表的意義。
這本不斷回顧的書,以「努力工作」為啟示點,記錄成長過程中,家族如何在困境中尋找經濟上的支援,如果把這樣的紀事當成另類的家族史亦無不可,在億偉的經驗中,生活中的遷徙與變動,無一不是和工作的改變有關,而工作的不穩定造成的經濟不安影響一家人的生活重心與價值觀。這是常人的狀況,億偉想做的是誠懇寫出在經濟困境下,一個年輕人如何去看待這一切,及如何影響自己的思想。回顧的身影從容踏實。在這年輕人逐漸失去就業機會的現實環境中,或許可以很適時的,給予有同樣遭遇的年輕人,因共同經驗而得到心靈的撫慰和更坦誠面對自己的處境。
書分四卷,卷一談母親,卷二談父親,卷三是父親的事業生活,卷四則是自己的生活經驗和體會,這樣層次分明的敘述,帶領出家庭的生活圖像,和作者的心路歷程。將母親擺在卷一「女命」,可以想見年少喪母的億偉,心裡對母親無限眷戀,透過文字的追憶寄情思念,尤其億偉實地踏查母親曾工作的高雄加工區,連宿舍的外觀都要拍下來,文字不必多加渲染,就可以了解他要去感受母親的氣息;阿姨也彷彿成了母親的替身,億偉透過阿姨的口述掇拾母親身影,多少也是從阿姨那兒感受母親的存在。這是一卷女人的生命史,縱然短暫,在那所曾經歷的時代裡,刻鏤出一名女子的生活奮鬥圖像,同時也記錄了時代轉型的軌跡,重現六七○年代台灣社會經濟起飛時,高雄加工出口區和家庭手工業對就業巿場和家庭經濟的重要影響。我也透過他的敘述,重溫年幼到年少時所見的高雄加工出口區盛況,那上下班時間如蜂湧入,如潮傾出的騎著單車的女工群,密密麻麻鋪滿道路,整個大高雄區的女性勞動人口,大多仰賴加工出口區生活,那麼共同命運般的單純而熱鬧的工作生活景觀已如塵落沒,成為一段繁盛不再的歷史。
卷二的「大屋」,擷取父親成長過程與工作輾轉的生活點滴,堆砌出一個為了養家,努力想建立起自己的事業王國,又總是時運不濟的父親形象。父親所從事的每一個行業,億偉努力尋找軌跡,深入那行業的精髓,大量介紹建屋土水工程相關知識,即使在他的成長經驗中,並沒有真正參與父親的事業,但他事後追補,拼湊出父親的行跡圖像,是人子對父親做最大努力的理解,同時也是回顧成長歷程中,家庭的經濟困窘對他心靈產生的影響。父親經歷的每一個繁華與失落,也正是他敏感心靈的刺激與傷懷。
他在卷三「軟磚頭」即深切剖析面對家庭經濟窘境時,自己排斥逃避的心態。這個心態原是那麼孤獨的與自己的靜默相處,卻在〈郭怡君〉一節中得到救贖般的發現,這世上有與他並行的人。郭怡君課業才華皆優秀,他想像她是家境富裕、給捧在掌心上教養的女孩,後來卻發現她家是他們家清潔漂白劑的供應商,她得跟著父母隨車送貨,都是辛苦人家的小孩,他在學校不張揚她家的工作狀況,他認為那是道義,也讓兩人間共存著刻意隱藏的祕密。父親多變的勞動生活早就被他認定是一件不夠穩定體面的事情,尤其結束了土水、五金、水果行生意等,父親選擇開宣傳車賣衛生紙和清潔用品,流浪般的無定時定點定額收入的行業,也使他正在成長的心靈感到沒有安全感,而排斥勞動參與。
或許是這樣的排斥,造就了寫作的億偉,父親為工程設計藍圖、為宣傳車撰寫宣傳稿的身影成為他血液裡流動的蠢蠢不安的因子,他藉寫作敘述生活經驗,不但創作小說,也以此書為散文書寫添上一筆家族勞動史的紀錄。在卷四的「美少女戰士預言」,寫作的億偉開始他的人生行程,隨著父母遷徙的倉皇中,他建立起童年王國的聲音與影像,來自卡通、電影、生活中的影像走入他的人生,在成長的過程中蘊藉為一個內在心靈可以寄託相濡的所在,他在那裡構築人生的景象,一層一層剝視觀看,反照觀省,用過往的經驗想像自己的人生,為自己目前的生活定位,用最誠摯的心靈語言述說怨嗟、自卑、慾望、感傷、固執、自嘲等等情緒,從正視自己的經濟問題擴大為對同輩們經濟態度的觀察。很少青年可以像億偉這樣正視實現,為月光族世代傾吐現實生活焦慮的心聲,在就業機會逐漸萎縮、青年求職不易的時代,億偉其實滿像青年的月光使者,魔棒一揮,送出警語──努力工作才可能改變什麼。
除了努力工作外,億偉對學業前途沒有停止努力,為了專心完成碩士論文,他離開副刊,繼而服兵役。有天回到報社來,說,要去德國念博士,因為遠行,回來看看老朋友。我第一句話就問他,爸爸同意嗎?因明白他父親獨力照顧姊弟倆,親情互為依偎,兒子遠行,父親必不捨,但也了解,前途在青年手中,難得的機會,億偉必會把握。億偉帶著父親的憂心叮嚀及友人的祝福,終於去了他過去從未想過可能去的國家,開始他的另一個遷徙,而這一次,是他自己決定的。
新的人生階段又是一場艱困的戰場,也是一場豪賭,但億偉憑著吃苦耐勞和好勝的本事,可以克服這一切。
為免成為月光族世代的一員,得努力練點法力讓自己的人生有所改變,億偉以書寫和現實中的努力,實踐磨練法力的行動。在這本凝聚各種生活元素,如磚頭般一塊塊建構出家族努力工作圖像及作者個人心靈風景的散文集,也在展示過往時代勞動社會的生活縮影,和新時代年輕人的生活與工作價值觀,兩者之間的對照,使散文集更具意義。
蔡素芬
後跋
好多年
從第一篇完成的〈旅程〉算起,這本書從起筆到出版,過了十個年頭,一意識到這點,深深體會到時間一眨眼,如此陳腔濫調卻又不得不承認。
從剛開始的都不怕,甚麼都敢寫,一天趕上千把字也不覺累的「年少輕狂」,到現在連一小段文字都得花上幾小時來斟酌思考,似乎愈是感到自己在「寫作」,卻愈是感到自己的失語;這世界上有千百種描述的方式,有千百種組合文字的方式,還有千百種的聲音的聯結,當我們開始去理解這些意義的可能時,才發現一切都那麼複雜且艱難。
每每站在海德堡的街頭等著電車,身邊迴盪陌生的語言,再怎麼努力聽,也只能抓到隻字,連片語都談不上。這是一個結界,清楚分隔,裡外兩個所在。現實如此,但你仍可過得自在(或說自我),不重疊的區塊並不干擾各自的生活節奏,有時甚至還能享受那種漠視理解的樂趣,疑惑與不在乎,變得理所當然。
這雖是我第一次在異地長待,但卻感覺似曾相識?
我想起我爸。我們現在相差了七小時又好幾萬里。我賴床醒來時他的一天已告尾聲,我可以想像他在廚房裡忙做菜的模樣,川燙青菜花椰白肉,他喜歡肥滋滋的脂肪部分,還好怎麼吃都不會胖。吃完飯窩在客廳椅子上,看著電視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除了三立八大的唱歌節目會讓他提起精神外。有時候他會跑到我的房間,東翻西翻,看看我寫的文章──看看寫他的文章,哪裡不對,他準備等我返家,跟我說哪裡要改,在出版前哪裡還得修,別錯謬了他的人生。
我想起這本書。這些稿子有許多部分,都是發生在我的記憶之外,為了縫補,黏貼,我開始與我爸交談,而他開始反覆他的故事;細心的他甚至做了一張大事年表,上面記著民國幾年,幾歲,他在哪裡落腳,在哪裡工作。雖說做為參考,但擔心我落東落西的性格,總在我看完之後拿走,自己仔細保管。面對我的問題,他總是一一解釋所有細節,任何術語、種種步驟鉅細靡遺,努力描摹他走過的世界,栩栩上映在我面前。我似乎能看到,他的話語,那些房子,那些衛生用品,那些他認識的人,陪他好多年的點點滴滴,已經等不及走出陳舊的歷史倉庫。
我也想起我媽。儘管她已無法親口述說她的往日,她的過去分散在存留的照片中,我爸的印象中,我姨的回憶中,還有我跟他相處二十多年的時光裡。我姨與我媽是南部傳統女孩,年紀輕輕就得出門工作,她們的生活相當簡單,簡單到有時連細節都聽來瑣碎。我姨常回答我,這有甚麼好說的;啊,每天生活都這樣,沒記那麼多;好像都這樣沒甚麼差別……愈是絞盡腦汁,愈是發現生活的腸枯思竭。但,那生活面向在一次次無謂的交談中漸漸從過去膨脹而來,沒有時態的語言打亂時間次序,虛虛實實,好多年的歲月濃縮一瞬,一下恍如隔日,一下揚長而去。
好多年來,我與這些回憶,這些交談相處,很多時候,我知道自己無法建立起一套認知網絡,將所有的陌生的生活點滴雕塑成型。我望著說話的嘴,我的親人們,我們應該熟悉,卻在熟悉的過程中發現我們竟如此陌生。生活是彼此的牆。過去,難以理解共享的細節,是自己拒絕了解的最好理由,隔閡讓人自在,只需關心自己;如今,經驗上的鴻溝、試探的錯謬,使我站在模稜兩可的灰色地帶上。但,有誰的過去是模糊的呢?像所有抓不到方向的語言一般,有哪個聲音是不精確、是隱形的呢?
似乎沒有誰可以真正述說過往,言語之間有太多隱藏的聲音,即使有天聽懂了,仍有許多不能歸類於發音的問題存在。對於這個,我時而感到徬徨,時而覺得無所謂,至少,必須嘗試努力尋找一種方式,讓自己從過去存活,往未來行走。我爸我媽我姨在這樣的生活脈絡中,雖然鮮少思考,卻用一種自己的方式,往前,已經超乎了我的文字範圍,仍舊繼續延展。
有人說這種生活是微小的,沒有影響力的。但誰真正擁有一個所謂巨大的生活?目前的我,也正過著一種微小的生活,日子時常破裂而瑣碎,往往,在街頭,在啞口無言,在失語時想到那些理解我的家人,我爸,我姊,我媽,我姨。這不是一種自我安慰。生活形塑語言,聲音編織故事,此刻的我,不論在哪個方面,還在學習種種說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