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通時達變,永遠朝理想挺身走去的鐵漢
那是個依然飄雪、天末時帶著逼人寒意的正月初春。一對母子相互攙扶,正朝著隱沒於薄暮間的深山旅館走去。經歷前些日子的慌亂匆忙,青年決心攜母前往位於四國的溫泉稍事修養,然而,當天晚上卻來了一通「東京的電話」,令青年手持話筒,久久不能言語。
一九七九年二月,這通由名古屋親戚撥打至旅館轉達的「東京出版社來電,只說入選了」的電話通知,將為彼時方結束父親四九法要(註:即台灣習俗裡的「七七」,於逝者去世四十九日時舉行的法會。)的二十三歲青年大澤在昌,開啟人生另一道不同的風景。但在那個當下,令年輕的大澤在昌不能自己的是,這篇獲得第一屆「小說推理新人賞」(註:此獎項目前最為台灣讀者熟知的,是二○○七年以《告白》第一章〈聖職者〉獲獎的湊佳苗。)的作品,卻是自己於父親去世法會結束後,懷著思念以及結束一切的心情,斷腕投出的紀念之作。也因此,在父親四九法要隔日收到〈感傷的街角〉的獲獎通知,更顯意義。
真心實意的初生之犢
一九五六年出生於名古屋愛知縣的大澤在昌,少年時的夢想是希望成為一名詩人。但在中學時期接觸美國冷硬派大師雷蒙.錢德勒的小說後,大為醉心的他自此轉變志向,以冷硬派作家為目標而開始大量閱讀(有趣的是,錢德勒本身也是一名不太成功的詩人)。彼時從事冷硬派推理小說創作的日本作家並不多,其間尤以日式冷硬的開創者生島治郎最令大澤在昌折服,不僅和生島治郎頻繁通信,更受其感召進而提筆創作,甚至於初中二年級時,將二十篇左右的小說編輯成自製短篇集《照準》。
然而,中學畢業後的大澤在昌,卻跟所有癡狂過的年輕人相仿,輕易地揮霍著青春。進入慶應義塾大學法學部後,因志趣不合鮮少上課而遭退學,轉往私立文化學院就讀時,也因過於貪玩輕忽,再度收到退學通知。當時的他,不僅所有關於畢業後的綺麗規劃全數泡沫化,更遭女友要求分手。回轉名古屋後,大澤在昌曾試著投稿參加《□□□讀物》和《小□現代》的新人賞,卻都止於最終決選。而任職《中日新聞》的父親突然去世的打擊,幾乎成了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也讓當時以〈感傷的街角〉獲獎的大澤在昌深刻體悟到,自己唯一擁有的,只剩下成為小說家這個夢想而已。
對大澤在昌來說,〈感傷的街角〉獲選首獎之所以具有獨一無二的特殊位置,除了關鍵的時間點帶來象徵與鼓勵的希望,生島治郎擔任評委的存在,更別具意義(當屆的評審委員為生島治郎、海渡英佑和紫藤原審爾三人)。日本在八○年代爆發一股動作冒險小說熱潮的源頭,即植根於結城昌治、生島治郎、大藪春彥等六○年代推理作家的努力,其中尤以畢業於早稻田大學英文科後進入早川書房擔任日版《Ellery
Queen's Mystery Magazine》(《艾勒里.昆恩推理雜誌》)雜誌編輯的生島治郎最為關鍵。當時日版《Ellery Queen's Mystery
Magazine》創刊不久,有心引進歐美冷硬派作品的生島治郎卻因冷硬風格無法在日本文化中輕易找到對應位置而苦惱著。一九六四年,生島治郎以船舶業非法圖利為題材,《傷痕的街》裡充滿懸疑張力的鉅額周轉金遭劫之謎,為日本開啟冷硬派風格生根的可能空間。一九六七年更以帶有冷硬派味道的小說《追□□□□》(《追凶》,林白)獲得第五十七屆直木賞,創了直木賞首次頒獎給推理小說的紀錄。因此,從位居樞紐的作家手中獲得肯定的鼓勵,傳承寓意更令大澤在昌充滿鬥志地決心於推理文壇放手一搏。
夾帶著首獎氣勢,早期的大澤在昌以自〈感傷的街角〉初登場的佐久間公為主角,傾注心力進行系列短篇的創作。這名隸屬「早川律師事務所」的失蹤人口調查專家,一出場便以穩健的步伐和沉靜的口吻,帶領讀者進入專屬於年輕人的東京暗側。無論是〈感傷的街角〉裡以一瓶酒的代價接受委託,尋找二十六歲飆車族老大純情的十一年之戀,或是在〈被漂白的夜晚(Blanched
Night)〉中有感十七歲少年遠從南國沖繩北上尋找親生姊姊的無助與惶恐,即便少年抖顫持刀的挾持威脅極易解除,卻還是選擇分毫不取(甚至犧牲假期)主動協助。故事的主軸與細節處理,都可以看出大澤在昌企圖再現冷硬氣味的努力。
這時期的「佐久間公」系列,在敘事風格上有著強烈的冷硬派擬仿——簡潔短促的敘事句,拳腳相向與生命威脅的危險場面,甚至是對於案件涉入看似帶著距離感與一股清澹的冷漠,骨子裡卻總是體貼溫暖而熱血的人物設計——都看得出大澤在昌企圖營造孤單清冷卻又帶著一絲危險不安的冷硬小說氛圍。大澤在昌筆下的佐久間公雖不若雷蒙.錢德勒著名私探菲力普.馬羅那般熱愛冷嘲熱諷,什麼事都得來上一套批評,但關鍵時觸景傷懷的感嘆,以及對於失蹤青少年男女的看法抒發,依舊讓緊咬著線索不放的佐久間公,保留著冷硬私探犬儒式的傻勁,也多了點憂鬱文青的味道。由於佐久間公不僅在年紀上與當時的大澤在昌相仿,其他諸如大學中輟、似有若無的女友等等角色背景設定,皆與大澤在昌真實的人生有著高度的重疊性,更為「佐久間公」系列標誌出難以忽視的獨特座標,彷彿大澤在昌貫注所有的情感與經歷,混紡冷硬風味後竭力的人生投影呈現。
「佐久間公」系列雖然成功塑造一名初入江湖不久,生活有點拮据、世事有些體驗的年輕私探,但不可諱言的是,因年紀和寫作資歷的侷限,初期的作品無疑只能說是「具備冷硬派風味」的仿擬,即便大量採用西洋樂與歐美影集作為背景烘托,但作品內側鮮見作者亟欲透過作品表達的堅持和信念,讓「佐久間公」系列透出一股質樸的未完成感。多年後回頭再看這系列的大澤在昌也坦承:「當時的我,能與成人世界的『苦悶』相抗衡的,唯有自己的『青澀』罷了。」
青春冒險的XYZ
一九八五年,大澤在昌雖以短篇集《深夜曲馬團》獲得第四屆「日本冒險小說協會最優秀短篇賞」,但將邁入而立之年的他,即便「佐久間公」系列將推出第二部長篇《追跡者的血統》,算上非系列小說後亦已然出版超過十部作品,可此時的他完全缺乏市場魅力,苦於作品銷售不佳的窘境。
八○年代中期,日本推理文壇因北方謙三的出現,爆發一股熱絡的冒險小說風潮。當時的推理文壇依然習慣循著短篇出道而後轉寫長篇的模式,而北方謙三不只一出手便以詳繪暴力場面的長篇《弔鐘□□□□□》技驚四方,接連推出的《眠□□□夜》、《檻》和《□□的街》(《慾望街頭》,林白)更是大獎不斷,連番拿下吉川英治文學新人賞、日本冒險小說協會和日本推理小說協會的長篇賞,其中《檻》更成為直木賞的候補作之一,瞬間令北方謙三化身為日本八○年代的「冷硬第一人」。雖然當時的日式冷硬派更接近英雄式冒險小說,著重於暴力與社會暗面的書寫,但不可諱言的是,這樣的書寫路線和大澤在昌的作品風格頗為相似,也因此,遲遲無法在這股風潮裡展現個人風格的大澤在昌,極欲尋求突破性的轉變。
於是,一名具備冷硬元素卻又帶著強烈動漫風格,經常置身於冒險情境的十七歲少年「打工偵探」□木隆,就此誕生。這名喜好菸酒,有著極佳女孩緣,麻將打得比小鋼珠順手,自稱「壞得剛剛好」的高中生□木隆,和傭兵退伍後開起「□木偵探事務所」的父親□木涼介,一起住在廣尾的聖特雷沙公寓裡。由於是住所兼任事務所的格局配置,□木隆經常被老爸使喚兼跑腿,聰明的年輕人自然懂得藉機卡油收點打工鐘點費。未料事件總遠比想像的還要複雜,於是一連串牽扯出政商勾結的貪瀆醜聞、新興宗教的繼位鬥爭、國際黑幫的利益衝突甚至是和異國公主跨國的遠距離戀愛(唉呀誰說感情不複雜呢),通通傾囊而出,非常熱鬧。
在「打工偵探」系列裡,大澤在昌轉而以輕觸的文筆搭配愉快的故事,藉由突出鮮明的人物設計,鋪排歡鬧的喜劇,為原本看似沈悶血腥的冷硬派小說,帶入青春的愉悅閱讀感。除了維持冷硬派的特徵——聰穎譏誚的對白,緊咬線索不放的決心,無懼暴力解決的好身手(和總得挨幾下拳腳吃點兒悶虧卻無損於信念的堅韌)——大量出現的傭兵、跨國武器買賣等等情節安排,更可見著彼時處於冷戰後期的氣氛。其中輕浮卻不失認真,幽默卻不至下流,性格張狂反骨,關鍵時刻卻總能信賴依靠的人物設計,更令人聯想起同樣擁有傭兵過往,和「打工偵探」系列同時期連載,有著「新宿種馬」之稱的《城市獵人》□羽獠。
這樣的轉變,不難從當時的環境嗅出端倪。由於彼時日本處於漫畫飛越十年後的成熟期,從小守在電視機前面觀賞《原子小金剛》電視動畫與漫畫週刊的少年少女們正值經濟寬裕的時刻,加上彼時日本尚處於泡沫經濟破裂前的榮景,八○年代後期的青年漫畫刊物銷量甚至首次超過少年漫畫刊物。因此,除了「打工偵探」系列的嘗試,無論是以在「痞子沙灘(□□□□□□□□)」開起偵探社的木須志郎,強調夏天沙灘比基尼的把妹幽默推理短篇連作《惡人海岸探偵局》,或是由新宿地區型雜誌《城市》主編兼私家偵探的山田與高級連鎖賓館小開穆,兩人聯手以頭腦和腕力在花花世界的銀座追趕跑跳的幽默連作《銀座探偵局》,一連串輕質化的書寫路線改變,都看得出大澤在昌試圖搭配社會氛圍的突破嘗試。
雖然歡鬧逗趣的「打工偵探」系列為大澤在昌增添不少女性讀者,首部長篇(系列第三作)《女王陛下的□□□□□探偵》(《女王陛下的打工偵探》,獨步)更讓大澤在昌首次進入寶島社著名的「□的□□□□□□□□□!(這本推理小說真厲害!)」排行榜,然而,令當時大澤在昌感到屈辱的是,自〈感傷的街角〉獲獎後,他在這十年內出版的、將近三十本的小說,全都因銷售不佳而無法再版,更因此被戲稱為「永久初版作家」。
破繭而出的新生
這樣的窘境一直到一九九○年,才迎來大澤在昌寫作生涯中關鍵的轉捩點。一九八九年,大澤在昌不服輸地回歸傳統冷硬派書寫,出版了獨立作《□的森》。小說不僅深刻描繪出深藏於六本木暗巷遭黑暗吞噬的冷血兇殘,更成功塑造出堅韌不拔,秉持理念永不妥協,即便生命遭受威脅也要對得起自己的私家偵探緒方洸三。出色的人物魅力以及巧妙接連兩起看似無關案件的佈局,更讓評論家驚豔勝讚「大澤在昌脫胎換骨的時刻近了」!
隔年,以任職於新宿警局防犯課的鮫島警部為主角,大澤在昌延續《□的森》的人物設計核心,以萬鈞筆力塑造出執拗追緝私槍並決心揪出弒警兇手的《新宿鮫》,不僅壓倒性地囊括第十二屆吉川英治獎與第四十四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更獲得JICC出版局舉辦專家票選時的年度第一。其後以鮫島刑警為主角所發展出來的系列作,更在一九九四年以《無間人形.新宿鮫Ⅳ》榮獲第一百一十屆直木賞。
雖然身為通過「國家公務員第一種考試」的特考組菁英,卻因嫉惡如仇的個性,加以不投靠任何的派系爭鬥的漠然態度,又因握有搭檔宮本自殺前託付一封足以撼動警界高層的秘密信函,鮫島成了警局裡特異的存在。在警視廳公安部時代更因為過於剛直不阿的性格遭下屬持刀砍傷,不僅慘遭放逐至犯罪率極高的新宿警察局防犯課,更因此留著一頭長髮以掩傷痕。即便警局同仁皆視鮫島為眼中釘而拒絕與之搭檔,鮫島卻依舊憑藉一己之力,昂首挺立於不夜城街頭,以不容半步退讓的態度,鯊魚般矯健於新宿深處的暗陌冷巷中犀利梭巡,極欲將新宿所有犯罪一舉吞噬。
狂飆的速度感輔以巧妙的迴圈伏筆安排,搭配明快的敘事步調與亮眼鮮活的配角,「新宿鮫」系列一舉令大澤在昌躍升為九○年代的暢銷作家,從此引領八○年代的英雄式動作冒險,轉為獨特的日式冷硬。歐美冷硬習慣透過殘酷大街的偵探「騎士」戳刺、挑戰位居上端的社會權貴與權力核心,以揭露社會的不公不義,並凸顯利益相關者不惜動用一切手段掩蓋事實真相的道德淪喪,是一種從外部望向內側、從左下方往上看的戰鬥書寫,但大澤在昌卻巧妙地將幾近悲劇英雄的人物,置入遠比日本社會更加封閉的警察體制內,而後以冷硬偵探獨特的觀察角度和執拗的脾氣,從體制內發聲挑戰公權力和社會暗面。高度融合警察小說和冷硬書寫的「新宿鮫」系列,一洗日式冷硬早期過於強調殘酷、無情與暴力的動作呈現,保留冷硬偵探在剛毅外表與溫柔內心底下,對正義體現永不放棄的堅執,於閉鎖的警察體制內衝出一道裂口,走向腐化權威統治的殘酷大街。
由於「新宿鮫」系列翔實反應出警察組織內部的衝突與黑暗面,大受歡迎後甚至有讀者揣測這是否為現役警察採用筆名發表的作品。有趣的是,雖然大澤在昌素來以「新宿鮫」系列的冷硬之姿活躍於文壇,但表面上冷酷的硬漢,私底下也有著柔情的一面。收錄在短篇集《一年分、冷□□□□》中,二十二則或長或短的、描述著各式男女在分開後屬於各自的時間裡,內心的徬徨、困倦,佐酒微醺地緬懷往昔時光,你幾乎無法想像這些短篇是跟著「新宿鮫」系列同期連載的珠玉之作,也展現大澤在昌身為作家纖細敏銳的一面。
蛻變後的大澤在昌,回首往昔十年的困囿蟄伏,更讓他領略到「變化與宣傳」的重要性。不僅多次與漫畫家合作,諸如和原哲夫共同創作的精彩短篇〈職業兇手〉、特別撰寫〈新宿鮫 特別編〉搭配北□司的新作〈一夜的友情〉,或是在手機上連載小說《未來形J》時,發出挑戰信接受讀者結局投稿並收錄於正式出版品內,都看得出大澤在昌多元嘗試與各式媒體結合的努力。強調「無法將作家的名字經營成富有魅力、受讀者信賴的『品牌』,是不可能長壽」的大澤在昌,二○○一年更和他主持的「大澤事務所」麾下兩名幹強——宮部美幸與京極夏彥——共同建立三人專屬的網站「大極宮」,不止出版專屬的《週刊大極宮》增加與讀者的互動,二○○九年甚至在知名編輯戶川安宣的居中介紹,和台灣「推理文學研究會」共同舉辦跨國慈善拍賣,為當年南部八八水災盡棉薄之力。
二○一○年,在「新宿鮫」系列二十週年紀念的特別日子裡,三年半未曾推出「新宿鮫」系列新作的他,特別和網路媒體《□□日刊□□□新聞》合作,自二月九日起於每週五免費在網路上刊載系列第十作《絆回廊》(註:對連載小說感興趣的讀者,可連往專屬網站(www.1101.com/shinjukuzame/index.html),企圖為銷量已然超過六百萬冊的「新宿鮫」系列,再添年輕的讀者群。顯見大澤在昌不僅癡迷雷蒙.錢德勒的小說,就連商業頭腦也跟心儀的偶像一般精明(註:雷蒙.錢德勒寫小說之前,曾是美國加州德布利石油財團(Debney
Oil
Sundicate)的副總裁,他自己對於出色經理人的過往頗為驕傲。)。邁入作家生涯三十週年時,《本□□》雜誌曾安排大澤在昌與同年亦屆滿三十週年作家紀念的警察小說名家今野敏展開對談。席間,當兩人聊起現今文壇新人對於「成為小說家的渴望」時,大澤在昌悠悠說道,或許我們會認為一名作家的工作,便是四處旅行、接觸新奇的事物,並將體驗轉化為作品裡的血肉。然而,能有這樣的經驗,前提得先成為一名暢銷作家才有機會。而其中的關鍵是,你得不停的寫,不停地試,讓讀者接觸到你的作品,而後評價,進一步焦急地等待新作。也因此,如何讓作家成為一面足堪信任的雪亮品牌,進而讓作品面向更廣大的讀者、感動更多人的心,將永遠是大澤在昌不停地嘗試、不停思索的問題。
心戒
推薦序
青澀不再,感傷依然。撼動心靈的冒險,直搗沉重的社會亂象
「與心相比,人的身體真是輕盈之物啊!身體到死都還殘留著,心卻只存在人還存活之際。」--摘自本作
帶頭大哥的奮鬥之路
「大極宮」,一個在推理迷之間赫赫有名的名字,是為人所熟知的大澤在昌、京極夏彥、宮部美幸三位頂尖作家所組成的「品牌」。在富有商業頭腦的大澤在昌率領下,「大極宮」不僅擁有專屬網站,也出版《週刊大極宮》與讀者互動,藉由三人的魅力彼此互補、相輔相成,吸引眾多讀者支持,也成為推理界宣傳的成功楷模。在三位作家之中,京極夏彥、宮部美幸在台灣已經擁有極高的知名度,作品銷量穩定。相較下,身為「帶頭大哥」的大澤在昌似乎較不為台灣讀者注目。然而,隨著「打工偵探」系列引進、「新宿鮫」系列的全新出發,連佐久間公系列也終於藉由新雨的出版首度亮相了!至此,大澤在昌的三大名偵探系列終於到齊,二○一○年成為台灣推理界的「大澤年」,實乃推理迷之福。
《於心而言,過於沉重》是大澤在昌「佐久間公系列」最新的第六部作品,第四部系列長篇作品。原名《心□□重□□□》,是大澤在昌少有的「巨篇」小說。本作亦榮獲二○○一年「第十九回日本冒險小說協會大賞日本軍大賞」,這是大澤在昌第一次獲頒此獎項。隨後在二○○二年、二○○六年則憑藉《暗黑引路人》(大澤構思八年的力作,暫譯)、《狼花
新宿鮫IX》再度獲獎,三度獲獎的經歷讓他也成為僅次於船戶與一(曾六度獲獎)的日本冒險小說界名家。
日本冒險小說協會由內藤陳先生於一九八一年成立,隔年起進行每年一度的會員票選,選出該年度日本國內(日本軍)與國外(海外軍)的最優秀冒險小說,至今已舉辦了二十八屆。在這個獎項中有不少台灣讀者熟悉的「冷硬派」作家名字,如八○年代的代表人物北方謙三、至今仍活躍於文壇的逢(土反)剛、馳星周、佐佐木讓……等;亦有宮部美幸的《理由》、夢枕□《眾神的山嶺》等名作已在台出版,最新的得主則是知名恐怖小說家平山夢明。
大澤在昌的成功之路與推理名家東野圭吾有些接近,或許是更為坎坷。雖然他在一九七九年、年僅二十三歲時就憑藉佐久間公系列處女作《感傷的街角》榮獲「第一屆推理小說新人賞」出道,但一直苦於作品銷量不佳,甚至在這十年內出版的近三十本小說全都銷售不佳無法再版,而得到「永久初版作家」之名。這段期間的付出與無奈,與在一九八五年以《放學後》榮獲第三十一屆江戶川亂步獎風光出道,卻也度過一段慘澹時光的東野圭吾是相似的。有所不同的,或許是東野「為了生活,什麼都要寫,什麼題材都要嘗試。」而大澤在昌卻始終如一地,在最愛的「冷硬派」之路上前進,他的堅持也在持續的努力中得到回報,以傳統冷硬派的「新宿鮫」系列獲得來之不易的成功、擠身暢銷作家行列。
而從《感傷的街角》到最新作品《於心而言,過於沉重》,創作年代相差了二十餘年,其風貌的改變是極巨大的。主角佐久間公也從二十多歲的青年成長為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中間則發生過許多的故事。
對青澀與感傷的認同
我在閱讀《感傷的街角》時,認同大澤恩師生島治郎的評語:「無法說這是很明確的冷硬派小說,只能認為是『具冷硬派味道」的作品。』該作的佐久間是最能反映當年大澤在昌心境的人物,剛脫離了少年的青春時光、進入社會接受磨練,青澀與未熟的青年,內心充滿感傷的愁懷。
--「你有才能。」
「怎樣的才能?」
「和人持續交會,卻不以此為苦。」
我在早川律師事務所最後的工作、羊子委託我澤邊的失蹤調查過程中,我才從課長那裡聽到那些話代表的本意。--無法斷言追求真實能維繫最大公約數人們的幸福。就算理解,也有無法放棄的人。對那樣的人來說,謊言和欺騙是最難以忍受的事。然後,傷害人只是為了滿足「得到真實」。
身為早川律師事務所的失蹤人口調查員,這份工作需要的不是經驗,而是天份。佐久間公在當年就顯露了在這方面的才能,走遍大街小巷、尋找一個又一個的人生故事,在這些故事中品嘗辛酸或溫馨的感受,並從中成長。然而,成長不是那麼容易,也是需要代價的。於是,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總會碎碎念,抱持一絲無能為力感傷情緒的青年。初出江湖、經濟拮据、稍懂世事,但對自己的人生與未來,依舊抱持著不安與期待。努力於自己的工作中,卻又隱隱期盼著脫離這一切。這樣孤單清冷的心境,從□木隆的角度來看是「想太多!」但從鮫島的角度來看,可又是「無病呻吟!」這也是很正常的,因為這就是這個年紀的青年所抱持的一種情懷,與高中生和成年漢子不同。脫離了青春年華,卻又還未走向看透世事的冷漠,對許多事物仍抱持希望與熱情,這樣一種青澀的信念,是目前年齡、心境相仿的我,所感同身受的。
也因此,「佐久間公系列」可能是三大名偵探系列中緊張刺激度最低的,卻反而成為我最喜愛的大澤筆下角色。在《感傷的街角》之中的不成熟、不精純,反而是展現一個時代的必然、一種珍貴的印記。對仍未「徹底成熟」的大澤來說,以詩意的鄉愁,讓《感傷的街角》成功呈現了令人懷念的味道。我也能從中代入佐久間公,體會那股「無法貫徹冷眼,只能徒留感傷」的青澀心境。這樣清新(不帶羶色腥描寫)、寫實的人生,也是我們最能理解、依舊在之中掙扎的。能帶給「未熟」的我們這些青年世代如此認同的莫名感動,或許也只有當年的大澤在昌於《感傷的街角》中才能做到的吧!
新的時代,心的視野
那麼,年齡仍停留在《感傷的街角》的我,此刻閱讀二十年後的熟男佐久間,是否會感覺不協調、無法認同呢?的確,隨著年歲增長、不再青澀,大澤在昌也自覺無法再寫出佐久間公的那份「感覺」,或許也與本系列並不暢銷有關,而在一九八六年出版系列第四作《追蹤者的血統》後停止創作,直到十年後,一九九六年出版的《雪螢》,才讓佐久間歸來。但這時的他,也與大澤本人一樣,成長為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從此之後的作品,也以「新.佐久間公」系列著稱。《於心而言,過於沉重》便是這個系列的第二部作品。
這時的佐久間公,已離開早川事務所,在一所藥物成癮者的更生機構「Sail off」擔任顧問,同時秉持「偵探不是職業,是一種生活方式」的理念過活。他的好友「六本木帝王」澤邊,已繼承家族的財團事業,也是成立「Sail off」的金主。但兩人很諷刺地,都在結婚沒多久就因事故失去畢生摯愛,而過著孤獨的生活。身為偵探的佐久間,接下了尋找失蹤的前當紅漫畫家之任務。同時,在「Sail
off」接受治療的少年雅宗,不斷試著接觸一女子高中生;名為錦織令的美少女飼育、支配著如雅宗這樣的「狗」,她的背後也存在著新興宗教、暴力團體的巨大陰影……以涉谷為舞台,佐久間公展開前所未見的冒險。
在本作中,我充分體會到大澤筆力的與日俱進。《感傷的街角》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作品,即便主角心境與你我相近,時代、科技背景卻還是有那麼些隔閡的。但在《於心而言,過於沉重》中,描寫的涉谷年輕人卻是相當寫實、精湛。佐久間公這個人與這個系列的本質從未改變,在這裡他仍舊是個內心思緒複雜的男人,只是換了一個立場,看待已消逝的青春、這些他所不能理解的青春。
--現在的小孩很奇怪,我們那時,還會有自己和自己的朋友、自己和集團往來的情況。集團來說,有各式各樣像學校、同族等等,如組織般。但現在的小孩不是。即使組成幫派團體,也只有自己與誰、自己和哪個人的認識往來。團體和自己無關,所以沒有規則。即使知道個人對個人的規則,但說到組織的規則,卻不清楚為何必須遵守。而且,幾乎沒有幫派之間的往來。明明組成團體,卻沒有自己是團體成員之一的自覺。就算想管,也無從管起。畢竟即使成員中誰垮了,他們也不認為那是對自己的警告。加上能利用雙親、警察時會盡量利用,簡直就是外星人。
--「等等,朋友來說,不是有難同當才叫朋友嗎?」
「會造成麻煩的傢伙才不是朋友呢!我才不承認那樣的人是朋友。」
「不是互相討論煩惱、有困難時互相幫助才是朋友嗎?」
「找人商量就是想要幫助,遇上那種事,當不如預期、什麼也不做時,不是給人少開玩笑的感覺。」
我無言以對。
「那不叫酷,只是獨善其身、奸詐狡猾的生存方式罷了。」
「說那啥話,光有張嘴、一副是朋友就該幫忙的嘴臉,不也相當狡猾。」
友情和幫忙這樣的話,若說不想淌渾水、不想被強迫等我還能理解。即使有心、當到了說出口的時點,別人的懷疑、試圖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等讓我感到偽善。若沒說出口、只是讓人這樣感覺就算了,但是,到了不得不說出口時,我想那應該是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了。
但是,美知(王留)的同伴所想的友情,完全不同於這概念。
友情若是這種東西,就不是我感覺的友情了。
大澤在昌透過佐久間的經歷,反映眼中所見,現代少年與他們存在的鴻溝。大澤並不是用同一套寫法、刻版的印象來創作,而是經過觀察與研究,將自身代入於佐久間,提出對社會亂象所抱持的疑問、畏懼、想法,甚至少見的焦躁,試圖藉由心靈的探索,追尋答案。
融入動漫風格建構獨特魅力
從尋找失蹤漫畫家「真之魔丸」,帶出一大段關於少年漫畫世界的論述,就是在刻版印象中處理國際危機、社會問題的「冷硬派」並不會出現的劇情,反而讓我們聯想到熱門漫畫《爆漫王》,反映另一種有趣的社會現象。
--「少年誌的讀者們很明確。孩子在某種意義上,是不會委屈接受的。太無聊就不會看、也不會期待後續。就算是之前作品十分受歡迎的老師,只要現在的連載無趣,馬上就跳過。所以說,和小說家不同,漫畫家無法賣名氣。才能用盡的人,再也無法東山再起。
「人的才能有限,最能顯露地,就是少年漫畫的世界了。」
不論哪種領域,要成為職業都很辛苦,但沒有像成為漫畫家般如此辛苦的世界。有這種人吧!明明唱歌很難聽卻能當歌手,不會演戲卻成為演員的傢伙,只因為光靠臉蛋和氣氛能夠對胃口即可。但是在漫畫的世界不行。層次厚薄不同。在日本,要從最底端的業餘站上職業頂尖,中間隔最多層、距離也最遠的世界就是漫畫了。
數萬、數十萬的人只為了快樂這理由畫漫畫,其中,只有能真正掌握住真實才能的傢伙,才可能浮上職業檯面,偶然和關係都不通用。因為對象是孩子。孩子啊!光靠宣傳是沒用的,他們只單純地在乎快不快樂而已。畫圖的就算是多有名的大師,廢話連篇還是行不通。
曾經踏上巔峰,十年間穩居少年漫畫雜誌人氣調查榜首的漫畫家,為何在結束連載後再也不畫並就此失蹤,是眾多漫迷想知道的答案。大澤在昌將業界之殘酷、漫畫家之辛酸在調查過程中忠實的呈現,加上設計出錦織令如此具備ACG魅力的女角,不僅大幅提升作品的趣味性、可看性,更巧妙地同樣呈現出「冷硬派的本質」,為自己說過的:「我想寫屬於自身風格的冷硬派。」做出最佳的註解。
情緒波動不大,甚至有些溫吞的佐久間公,在這部作品卻遇上了讓他真正棘手、焦躁不已的強敵,女高中生錦織令。令在一出場就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也成為全書最具魅力的角色。佐久間完全無法明白,這位少女為何對周遭一切懷抱強烈憎恨,卻又能將少年收服為「狗」,盡情使喚他們,甚至操縱生死。
--「肉體年齡只在社會上有意義而已,飼主與狗的關係,是完全排除社會性的價值觀等雜物。對你來說或許我的肉體年齡有其意義,但對我和狗的關係來說毫無價值。一切都是遊戲,我是這麼說,除了遊戲以外什麼也不是,但是遊戲的始終只有飼主。狗是不能玩樂的,要他去死就去死的,才配是狗。」
面對如此冷傲的「女王」,佐久間儘管帶著雅宗與令脫離關係,但雅宗仍舊彷彿被她所操縱地自殺。這讓佐久間受傷了,無可自持地對她抱持強烈恨意。也是直到這刻,我們才更為認識佐久間這個人,藉由最了解他的澤邊之口。
--「你說不想痛毆錦織,是因為心被傷到,所以打算以牙還牙。既然這樣,當你被痛毆時也記得還手吧。聽好了,不是世上所有人都像你這樣,將生理和心靈的疼痛分開看待,所以被痛打時,心理也感到受傷的傢伙很多,因此脅迫才令人恐懼。但像你這樣嘴上喊著『好痛』,就算被打被踹還是不肯收手的傢伙幾乎沒有。」
「心」何以沉重?又將走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