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那揮之不去的「貧困感」 沈雲驄
我們未必貧困,卻有強烈的貧困感。
明明有工作,生活卻老是捉襟見肘;天天早出晚歸,照樣連間像樣的房子都買不起;每個月的收入扣掉開銷,就算有剩也少得可憐;不管怎樣努力拿學位考證照,還是沒有什麼生涯安全感;再怎麼儲蓄又理財,距離想像中的無憂無慮,還是有一大段距離。這是怎麼回事?
更糟的是,我們今天擁有的一切,看起來也沒什麼保障的樣子。房子,不是租來的,就是還在背貸款;車子,遲早得換;工作,天曉得還能撐多久?說是政府有在管,但為什麼那些工廠說關就關,要外移就外移,害得這麼多人失業?今天是別人失業,明天會不會降臨到我們身上,貧困會不會接踵而來?
會的。照日本著名的「反貧困運動」發起人之一、本書作者湯淺誠的長期觀察,假如我們繼續對貧困現象不理解,選擇獨善其身地對社會上的貧困問題保持距離,我們自己也會掉進一種「向下競爭」的狀態中。有一天倘若一個不小心,就會滑落到這個社會的最底層,我們自己或下一代,也將終身與貧困為伍。
今天的貧困者,都曾經不貧困
這不是危言聳聽。我們今天的貧困感,也許就是明天真正的貧困。
湯淺誠目前是日本最權威的「反貧困運動」領袖之一,他長期投入社會運動,關心貧窮與失業。最早,他以協助遊民改善生活為主,後來才將服務擴及所有淪落貧困的人。
多年來,他一邊協助貧困者,一邊追蹤這些人陷入貧困的過程,並完成了這本震撼日本、獲得多項大獎的著作。在這本書中,湯淺誠揭露了一個讓所有中產階級家庭看了都會冷汗直流的事實:今天陷入貧困的人,並不是代代貧困的。相反的,都是來自「曾經不貧困」的家庭。
例如第一章所講的真實故事中,男主角新田久的父親,還曾經是個「底下有二十幾名員工的工頭」,但在一場意外摔斷腿之後,從此一家兩代三口才會全陷入貧困。還有秋田縣的裁縫師鈴木勇治,辛苦工作了四十年,卻受到與他無關的泡沫經濟牽連,被迫關門歇業,加上太太失智,醫藥費有增無減,最後落入貧困的他哀傷地感嘆:「窮人只有死路一條呀!」
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湯淺誠信手拈來,卻怵目驚心。讀了難免心想,萬一我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家人與孩子會怎樣?萬一公司被什麼金融風暴給拖垮,失了業的我,會有什麼下場?
湯淺誠所說的,不只是日本。全球經濟實力最強的美國,在他看來也是個「貧困大國」,有著數量龐大的「窮忙族」;更別談其他更窮的國家了。身在華人圈的我們捫心自問,又何嘗不正面臨同樣的恐懼?
問題是,既然心中有恐懼,為什麼我們仍然對貧困問題不夠理解?我們或許偶爾會向路邊的殘障朋友買抹布,停在紅燈時會買一兩串玉蘭花,但我們真的關心窮人嗎?還是,我們心中多少以為,自己不會落入到賣玉蘭花、坐著輪椅賣抹布的地步,因此選擇與貧困現象保持距離?
正因為我們選擇保持距離,湯淺誠說,才會讓我們的社會,成了一個「溜滑梯社會」──當一個人不幸往下墜,過程中沒有任何阻礙,會一路滑到底。
仔細瞧瞧,我們這溜滑梯的社會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過程中沒有人能幫忙。人民對貧困不關心,政府也樂得袖手旁觀,把消滅貧困的責任撇得一乾二淨。日本如此,我們何嘗不是這樣?
人民的不關心,原因很多。湯淺誠認為其中最大的錯誤,就是以為:貧困,是自己的責任。「誰不是窮過來的」、「要拚才會贏」之類的觀念深植人心;那些工作不穩定、家裡開銷大而存不到錢的人,會被視為一種「個人管理」問題,而不是社會問題;是因為自己不夠拚,而不是社會不給機會。
當然,有些貧困者是不值得同情的懶惰鬼,但湯淺誠在本書第三章,用一個個的真實案例證明,有更多的貧困者就跟你我一樣,願意努力工作、承擔責任,以換取安定的收入與較好的生活。但實際生活中,他們就是無法獲得所需要的機會──有人因為健康惡化,無法工作;有人因為從小孤苦,不像一般人那樣有父母、親人能伸手扶持;有人今天連飯錢車費都沒著落,要怎麼去好好應徵找工作?
草率地批評他們自己不夠努力、不肯動腦筋、像草莓族似的承受不了壓力,所以才會陷入貧困,並不公允。而且也給了政府官員可乘之機,輕易地就把貧困的責任推給個人,而沒有好好建構一套能幫助貧困者脫離困境的機制。
說到政府,別說幫助貧困者了,眼前從經濟政策到勞工政策,幾乎全朝著惡化貧困的方向前進中。
舉例來說,政府的眾多政策中最讓人不安、讓湯淺誠嚴厲抨擊的,莫過於縱容「派遣業」的存在與坐大。所謂的派遣業,號稱能讓企業的雇用更「彈性」,經營能更「有效率」。政府與大企業口口聲聲說,有了這些彈性的政策,國家經濟才會好,企業獲利才會佳,才有人願意來投資,才會創造就業機會。
但實際上,真的是如此嗎?大企業的資金在世界各地來了又去,哪個國家的條件更好,就拍拍屁股遷廠搬總部,誰管你國家經濟好不好,失業率高不高?在這種情形下,試想想:假如一般受到勞基法保障的正式勞工都已經充滿了不安全感,收入朝不保夕;那些擺明了隨時可能捲鋪蓋走路、而且企業不必負擔任何資遣費的派遣勞工,要怎樣擁有安穩的生活?
別向下競爭,攜手反貧困吧!
為了深入調查日本派遣業的真相,湯淺誠曾親自到派遣公司「臥底」,並把所見所聞透過本書公諸於世(詳見第五章)。
他發現,原來派遣業的算盤打得如此之精,除了要賺佣金,還會巧立各種名目,把勞工們的薪資扣下來。而在精準的算盤七扣八扣之下,派遣業者們賺得荷包飽飽,十幾年來迅速壯大;但派遣勞工們卻仍然一窮二白,不管過程中如何辛苦付出,最後都很難換來安穩的生活。
湯淺誠提醒讀者:不要以為你自己不是派遣員工,就能置身事外。有一天,當嘗到雇用有「彈性」、經營有「效率」甜頭的企業食髓知味,誰還會聘請正式勞工──既得背負一堆什麼勞保健保退休金,要辭退你時還得與你、與工會囉囉嗦嗦?
這就是為什麼,今天人們的「貧困感」如此揮之不去,而真正的貧困也在我們身旁虎視眈眈。
要避免你我在這個「溜滑梯社會」中掉落,湯淺誠說,我們必須為貧困的責任劃條界線。界線的一邊,是貧困者自己該負的責任──努力工作、用心服務社會;但在界線的另一邊,則是整個社會所該負起的使命──營造一個能對貧困者伸出援手的環境。
所有人都該覺醒,他說,要跳出「向下競爭」的惡性循環,拋棄「隨人顧性命」的想法。此刻有工作的,不要對失業者幸災樂禍,說人家不夠努力;很努力、卻還是失業中的人,也不要對上班的人眼紅,而是應該大聲讓社會理解自己的困境,並且──照湯淺誠的主張──要求政府的介入。
「因為假如不介入,」他說,企業將會更貪婪地得寸進尺。「就像拿著劍,刺向手無寸鐵、毫無招架能力的對手一樣。」
別再對貧困冷漠。除非你自認有招架之力,一起「反貧困」吧。
前言
從一個沒用的爸爸談起
前幾天,我們收到一封從日本某縣市寄來的電子郵件。寄件者是位三十五歲的先生,已婚,有三個分別是三歲、四歲、六歲的小孩。這位一家之主說,他每個月的收入大概在五萬日圓上下,但「這個月因為感冒休息,所以收入可能會是零,無法維持生活」。
平常的收入是五萬日圓,感冒休息就會變成零?這未免太不尋常了。是因為他的工作很特殊,還是因為他沒有認真在工作?
經過我們詢問後才知道,他有正當工作,實際上每月收入大概在十七萬到二十萬日圓之間。不過,因為他是個派遣工,又住公司宿舍,所以要扣掉每月住宿費七萬日圓、瓦斯費和電費各兩萬日圓,外加家具租金、社會保險費等其他開銷,林林總總加起來,每月大概要被扣掉十五萬日圓。這位先生所謂的「五萬日圓」,指的就是扣掉這些費用之後實拿的錢。
他最大的孩子今年四月就要上小學。在電子郵件中,他寫道:「我連學校指定的八千日圓書包都買不起,我是個沒用的爸爸。」
活在國際貧窮線之上,不代表你不貧困
我從一九九五年開始投入協助「遊民」──也就是無家可歸而得露宿街頭的人--運動,但從二○○一年起,我們所協助的對象就不再局限於遊民。所有淪落貧困狀態的人,都是我們提供協助的對象。
以前,來找我們的多半是被就業市場排除在外的失業者,其中尤以打零工的工人、遭受家暴兩手空空倉卒逃出的單親媽媽(先求保命,根本還沒有餘力工作)占大多數。然而近年來,我們所接觸的案例中,有愈來愈多人明明有工作,卻還是無法維生。這些求助者當中,家庭結構也愈來愈多樣化──過去,是中老年單身男性、母子單親家庭居多;現在,從單身青年、高齡家庭到一般家庭都有。
這種「有工作,卻還是無法溫飽」的情況,今天已不足為奇。貧困,正深入、廣泛地在整個社會蔓延。投入「反貧困」運動之後,我深深感覺,我們整個社會的基盤早已沉陷。
「貧困勞動階級」(working poor,本書譯為「窮忙族」),正逐漸在日本社會蔓延。「窮忙族」,指的就是那些雖然有在就業或處於可就業狀態,但賺取的收入卻在日本憲法第二十五條所保障的最低生活費(即社會救助金基準)以下的族群。
以住在東京都二十三區,年紀在二十到二十九歲、三十到三十九歲的單身青年為例,每月最低生活費為一三七四○○日圓。如果是先生三十三歲、太太二十九歲、小孩四歲的一般標準家庭,每月最低生活費為二二九九八○日圓。換言之,如果把各種扣繳稅額也計算在內,只要是住在日本大都會區,年收入低於三百萬日圓的一般標準家庭,都可以說是處於「窮忙族」狀態。
一般「推測」,目前日本社會中,在這種狀態下生活的人每天都在增加。之所以說是「推測」,正是因為政府一直不願意進行普查,不願面對貧困日趨惡化的現象。
這,就是日本政府長期以來的態度。只憑著薄弱的證據,不斷重複主張「日本的貧困現象還不是什麼大問題」。
沒錯,很多人都同意,相較於全球整體的貧困問題,我們的貧困現象還不算太嚴重。這種想法雖然不能說不對,但如今卻反過來被政府所利用。或許,很多人會認為,我們的收入只要超過聯合國所明定的「絕對貧窮線」(也就是每天一美元)之上,即使生活困苦,我們也不能自稱為貧困。但問題是,我們不應只從「收入」這個單一面向來理解貧困;代表著貧困的指標,也不是只有一個。
本書想要提醒人們注意的一個事實就是:即便每個人的收入都超過「每天一美元」,也不代表日本沒有貧窮。我們不能讓全球對貧困問題的關注,成為政府坐視貧困問題的藉口。
「反貧困」潮流正在蔓延
本書由兩大部所構成。在第一部「來自貧窮問題的現場」中,主要針對以下幾個問題,提出分析與探討,包括:為什麼貧困會在日本社會蔓延?在貧困蔓延的情況中,有什麼問題產生?何謂貧困?政府對貧窮問題採取何種立場?
雖說是「探討」,但我畢竟不是研究人員,只是一名在貧困現場推動運動的社會運動者。不管是書中所列舉的案例或是探討問題的角度,都只限於我透過活動的所見所聞、從中獲得的想法與感受。這當中也有一些是唯有直接與淪落貧困狀態的人接觸之後,才可能了解的觀察所得。寫作時,我一直謹記,務必要如實、直接地傳達出我所目睹的實際狀況。
在第二部「來自『反貧困』的現場」中,則報告了在貧困的衝擊下,人們如何面對及迎擊貧困問題。
貧困問題日趨嚴重。面對這個現象,發出聲音、提出主張的人也日益增加。許多背景不同、專長互異的人,開始分別在勞動領域、社會保險領域、公家救助領域,展開抵抗貧困的「反貧困」運動。雖然,一個個的活動都只是微小的行動,但已經開始透過相互串連、建構網絡,迫使長期漠視貧困問題的日本政府必須正視現況、尋求對策。我置身這股潮流中,也深盼這場「反貧困」運動,能普及到社會各個角落。
如果整個社會都沉陷,想獨善其身,可能嗎?
我們認為,在這個一旦不小心,就會直接墜落萬丈深淵的「溜滑梯社會」中,社會整體充斥著「繼續這樣下去,究竟會變成什麼樣」的不安。但是,與此同時,那些認為「光憑一己之力,不管做什麼都是白費力氣」、「不管怎麼樣,自己都得苟活」的人也仍然很多,正因為這麼想,所以也就放棄了改變現狀,選擇接受現狀,並在其中找尋苟活之道。
然而,當社會整體沉陷,愈來愈多人被逼入貧困境地的情況下,想要獨善其身、苟活殘存,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我們不曾有過大幅改變社會的經驗,正因如此,所以很難抱持這樣的希望。但我們一定可以在「繼續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和「反正都是白費力氣」這兩者之間,找到一條可行之道。假如能將這類的反貧困運動擴大普及到整個社會,政府對貧困問題的關注應該也會提高吧!
希望我們能跨越「關心的人愈來愈關心、但不關心的人依然停留在不關心」的狀態。貧困是每個人都不樂見的,也是不應存在的。正因處於這個緊要關頭,所以更應展現我們的社會還是「不容小覷」的氣勢。
本書用「強大的社會」來表現這個「不容小覷」。假如接下來將閱讀本書的讀者,都能在閱讀後更堅定地實現「強大社會」的信念,我就至感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