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甫的文字魔術
石麗東
─從作家到出版人
如果你向台北出版界的朋友提起九歌老闆蔡文甫的名字,圈內人十之八九連帶會告訴你「蔡一街」的別號,為什麼「一條街」和「出版社」連上了線?這的確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早在創辦九歌出版社之前,蔡文甫的職業與工作都和文字結下不解之緣。民國三十八(一九四九)年抵台之後,他在軍中便致力小說的創作,一共寫下兩部長篇,十一本短篇小說集子。
數年後,他自空軍退役,憑著高考及格的資格前往汐止中學教授國文並兼掌教務主任,一九七一年他應楚崧秋社長之邀,負責主編《中華日報》副刊,直到一九九二年從報社退休,方把主編的棒子交給了應平書。
一九七七年底,他在好友王鼎鈞的大力支持下,創辦九歌,由於作家和編輯的雙重體驗,使他認識到讀者及市場的重要性。
「蔡一街」別號的由來正與「書庫」息息相關。蔡先生解釋:當初為了存放印好的書籍,所以在同一條街買下幾棟房子做書庫,「當年買的時候是為了堆書」,但如今「書庫」的增值率比「書」高出許多,有一回《中國時報》開卷版的一位記者在一篇文章中提出「蔡九棟」一詞,不久就被同行從「蔡半街」說成了「蔡一街」(編按,那是記者誇大的寫法。因為九歌有二家書店、書庫,再加辦公室,好像滿街都有九歌的房子)。
其實任何響亮的別號,都不免透露了社會與文化背景的底蘊,蔡文甫一生從事文化工作,在其事業巔峰卻冠上一個和房地產有關的別號,想必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之外,這別號一方面代表台灣經濟起飛、台北市地產狂飆的結果,另一方面或許是文化界的朋友有意聲東擊西,以此凸顯由作家轉行經營企業成功的一個特例。
原籍江蘇鹽城的蔡文甫,於一九四九年隨陸軍抵台,然後調空軍服務,他和目前旅居洛杉磯的華文作家周愚在當年一個做地勤的通訊、一個在空中飛行。
他回憶自己文學創作旅程之中喜歡找新題材,嘗試新的形式,他有一個二十一萬字的長篇敘述十二小時之內所發生的一段故事,名叫《雨夜的月亮》。
曾經擔任台大外文系主任及文學院長的朱炎教授形容蔡文甫所寫的短篇故事,感性極高,而且微妙得一如風奏之琴……蔡文甫筆下的人物、好像在任何惡劣的環境之下,都有超升的希望和勇氣。
朱教授並舉出〈天堂和地獄〉一文中,妓女四巧走進教堂遇見熟客的情形;「四巧走進教堂裡,脖頸也挺得很硬,她陷在地獄裡是因為自己有一個不正當的職業,那個男人生活在天堂裡,為什麼要製造罪惡,既然他能嘲笑她,她也可以用同樣的態度侮辱他,等進了教堂,她要找一個鄰近他的座位,看他如何向上帝交代?」
蔡文甫當年把一些短篇作品投遞到白先勇主編,並極獲好評的《現代文學》雜誌,根據該雜誌一項量的統計,在所採用的來稿中,以七等生的十三篇居首,蔡文甫的十一篇居次,足見蔡的筆耕之勤。
蔡文甫自軍中退役後,曾負責中華文藝函校的教務(校長是李辰冬教授),而後進入汐止中學教授國文,並兼教務主任。現定居北加州,本行電腦又寫得一手好文章的陳漢平即是蔡老師門下的一位高徒,數年前他藉《世界日報》園地紀錄了這段師生緣。
陳漢平筆下的蔡老師「很像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風度翩翩」但教學態度極嚴,蔡老師接受本篇訪問時,立即詢問筆者是否和陳漢平及吳玲瑤夫婦相識?他說陳漢平是很聰明的一個學生,後來考取建中、交大,一直到現在還鼓勵他多動筆寫文章(陳漢平在九歌曾出版《生活方程式》和《在矽谷喝Java咖啡》兩本散文集)。
談起他教作文的方式「首先著重行文通順,一個星期安排好幾堂課讓同學一起討論如何修改自己的作文,直到通順為止,此外還從題意、結構、詞句上加以講解。」
他對學生的要求很嚴,那時候汐止中學的一個年級八個班,參加全省三百多所中學的數學比賽,獲得團體組第一名,所以在當時台北縣的教育圈,蔡文甫也就成為很有名的教務主任。這是他接受筆者訪問過程中,唯一面露「成就感」的時刻。
最後應聘到《中華副刊》工作的蔡主編說:他從讀者來稿的故事中,發覺讀書以升學為主的壞處,因此他家中三個女兒的成長過程,父親只教讀書、作文,其他的事都由母親來管。
經常閱讀中文報的人都知道:副刊和其他版面相比是一個比較靜態的園地,雖然也有配合時事的動態題目,但究竟只是一年之中的幾次例外。但蔡先生口中的主編工作卻忙碌異常,難得有閒,他說白天要在社裡處理行政事務,參加會議,坐辦公室的時間,常被雜務打斷,長稿只有拿回家看,在家裡的時間一部分花在和作家聯繫,其中包括與海外各地回國的作家見面,說藉著這些機會能夠認識海內外的文友,如琦君、楊牧、夏志清、劉紹銘、喻麗清等,也是工作中的一大樂趣。
蔡文甫的人生道路上,從作家到教師,到副刊主編,其間三階段的客觀環境相繼改變,但工作的主體仍是「文字」,接著再往下一步自主編跨行創辦出版事業,雖說成品仍然是「印刷文字」,但所涉及的技術面卻擴展到企業經營,筆者請他談一談跨出這一大步的原動力。
他說當時見到許多作家辦出版社,大多沒有成功,後來專欄作家王鼎鈞極力慫恿,並慷慨借錢湊齊資本,同時專為九歌創業寫了一本書,於是才決定開辦九歌。蔡文甫說如果當初沒有王鼎鈞的鼓勵和支持,也就沒有今日的九歌出版社。
九歌開業之前,他找出過去若干作家辦出版社鎩羽的原因是發行問題,所以他對首批發行的書籍費了許多心思,並商請爾雅的主持人隱地先生幫忙發行,因此打下了九歌的基礎。
根據先前服務於《中時》副刊編輯室的作家應鳳凰女士說:其實習慣上被人稱作五小的規模都不小,尤其是近年來的九歌「事業愈做愈大」,她推測當初「五小」的由來,很可能因為這五家的出版路線走的是純文學的路子,而且版本以三十二開的小號書為主,另一種說法是「五小」乃相對正中、商務、中華、台灣、世界等五大書局而言,曾在德州大學奧斯汀校園攻讀文學博士的應鳳凰說:在她的印象當中,九歌可說是台北出版界獲得文學獎最多的一個出版社,原因蔡先生非常努力於推廣自己作家的出版品,凡是各方面舉辦的文學獎,他都盡力推薦九歌作家參加。
說到蔡先生的「熱心」與「幹勁十足」,應鳳凰還有一個切身的小故事。「數年前,蔡先生擔任中國文藝協會常務理事的時候,因為我替文建會編纂《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於是推薦把『文學史料』獎頒給我,當時覺得自己不夠分量領這個獎,於是去函婉謝。」
結果蔡先生找到我說:「年輕人真不懂事,我們辛苦設了這個獎,覺得妳最合適,居然拒絕我們的好意,」接著叫她趕快收回那封信,應鳳凰說那時候實在是「年輕得很」。
現在回頭續說九歌出版社的「規模」,目前它只是九歌關係企業的一部分,該組織之中還有健行出版社、天培出版社及九歌文教基金會四個部門。
九歌基金會目前有五百萬台幣作基金,但利息所得並不敷開支,他個人另從九歌企業中每年約捐出一百萬元,提供九歌少兒文學獎的徵文獎金,還曾開設三個月一期的小說寫作班共十期。他說每期有兩百多人報名,最後約三十人左右畢業,訓練十分嚴謹(編者按,近年又接辦《中華日報》主辦的「梁實秋文學獎」)。
在九歌企業中,健行出版包括兩性、保健及生活等三大類,九歌出版社則以文學作品為主,除了兒童文學,九歌也翻譯外國名家作品,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Ulysses)及但丁《神曲》全譯本。
九歌先後於一九八九及二○○三編纂「中華現代文學大系」一、二輯,把台灣近四十年來最重要的文學作品集成十五及十二巨冊,分為小說、詩歌、散文、戲劇、評論五個類目,每輯均聘請余光中、張曉風等十六位專家討論、投票以期做到「相當的公正」。
蔡文甫說他對九歌企業的構想很多,但辦企業首先要站穩腳跟,不能不談生意經,但話又說回來,他對目前台灣出版界的趨勢感到十分憂心,由於近年來社會財富增加,但書店的數目並沒有增加,全省大致有四千家出版社,平均每月出書超過三千本,一年超過四萬本新書問世,各種類型新書以及翻譯作品充斥市場。見創作文學書籍市場日見萎縮,九歌每年出書超過一百本,所聘用的編輯和員工在二十到三十人之間。
一九九三年恰是蔡文甫與妻子結縭三十載紀念,該年八月,他倆隨著一個台灣作家訪問團前往加拿大參加一次中、加文學研討會,在一回晚宴上,寓居加拿大的吳三連文學獎得主東方白(《浪淘沙》作者)站起來致辭說:他早年動手寫《露易湖》長篇小說,是得到在座蔡文甫先生的鼓勵,當時蔡先生擔任《中華日報》副刊主編,給予連載機會。
東方白接著說:作家除了自身努力,還必須有編輯和出版家的提拔及賞識,這一席話又由東方白自譯成英文,使在座的中、加文藝工作者無不動容,同時也給異國友人找到了一個心神交會的共同點。
眾所皆知:一個私人企業的成功全賴主持人的企劃與執行,究竟蔡文甫先生的經營哲學何所本?他說他的人生哲學是:「做事時虛心學習,態度要謙卑。」
中國先賢的一句教誨說:「滿招損、謙受益。」綜合蔡文甫以上所言,「謙受益」似乎正是他事業成功的一個座右銘。 ─原載美國《世界日報》星期周刊
本文作者石麗東女士,政大新聞研究所碩士,曾任第十一屆華文女作家協會會長,旅居美國多年,現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副會長。著有《當代新聞報導》、《成功立業在美國》等書。現正編《全球華文女作家散文選》一書,即將由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