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如果看到面前的陰影,別怕,那表示後頭有陽光
評論中國或是中國評論,在台灣社會是件相當困難且不討好之事,尤其在台灣社會歷經一連串特殊的政治、歷史與社會變遷之後,若想針對當前「中國崛起」的現象進行一番品頭論足,則評論者首先面對的將不是文章內容所意欲傳達的觀點或想法是否有意義,而得先準備迎接這天外莫名飛來的藍綠或統獨的帽子標籤。事實上,對於出生成長在台灣的六年級生而言,對於「中國」,我等根本沒有多餘的特殊文化與血緣感情,有的只是對於中國社會普存的不公不義的現象,有著素樸的義憤心情與看不慣的情緒罷了。
在台灣,對「中國」抱持高度關懷者,通常不是因為戰亂流離後的故土羈絆與血緣文化牽連,就是抱持著對所謂「社會主義」信仰感動但內裡卻包藏著一種某種特殊的情感──不論是對毛澤東激越革命後的新社會主義中國,抑或是對社會主義理想事業的素樸想望。首先,戰亂流離帶來的故土跟血緣硬生生切割所產生的生命記憶的依戀,吾人尚可理解;然而,對於旁人難以分享的「感情」出發的理想想望,或是因其生命高度宛如雲端漫步,而讓吾人總有雲端海拔過高而處於缺氧狀態,感受不到當中的激動氣息。
直言之,個人內心長期狐疑跟不解的是,果若,將「左派」當成一種氣質理解的話,一種啣含著「冷眼卻熱情」情緒態度的話,那麼吾人所理解的此種氣質,在面對國家機器與資本統治集團的冷峻態度,但對勞苦人民的心情分享跟鼓動卻是一片熾熱。結果,台灣許多奇怪的左派跟進步宣稱,在面對中國崛起時的態度正好相反,他們一方面分享著中國崛起的熱情,但對偉岸崛起身影背後倒下的人民,卻以無動於衷之姿跟中國官方的說法間接呼應,而對中國政府往具有「社會主義初階段」國家建設的大目標的奮進充滿期許,並無視這廣大中國小民這宛如無關宏旨般存在的靈魂呢。內心狐疑的是,這難道不跟吾人對魯迅名言「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理解,恰好悖反啊!
此外,長期以來台灣特殊的媒體生態,讓台灣主流媒體上所呈現的中國不是一片大好,便是帶有某種本質性地妖魔化中國,讓如實地評論中國變成相當困難。基於此,個人便心生把多年前在南中國田調曾經歷的的各種人事物遭遇和感想,用一種夾議夾敘的筆調記錄下的想法。爾後,隨著生命滯留國外,「中國熱」帶來的各種現象跟議題,依舊如影隨形,在生活視野中俯拾皆是。於是,寫就本書的動力便更加確鑿。
從本書念頭的胎動,到一篇篇呱呱墜地的文字落實,無非是希冀台灣社會可以更加「如實」地觀照中國崛起所帶給世界的現象表現跟影響。台灣在方方面面,皆深受中國影響跟牽動難以逃脫,正因為如此,吾人才深覺理解中國之必要。然而,由於中國對待台灣的不友善,以及中國善於動員操作的民族主義情緒,並激發出台灣人民相互對立的不滿情緒,進一步讓心平氣和地評論中國成了相對困難之事。
職是之故,必須坦言的是,本書所收錄的夾議夾敘的文字鋪陳,並非執著於「真相的報導」或者「客觀的評論」的表面傳達,而是盡量採取一種所謂「批判性道德」的筆觸和心情方式為文成章。換言之,本書文字對於中國評論方式,乃盡量跳脫本質化的道德性批判,而先採取「探理」的推究方式,貼近每一個事件本身的「道理」、理解箇中道理,然後,帶有個人價值判斷的評判便毫不隱藏地貫穿文中理脈,而用議敘雙夾的姿態串起完成所謂個人的「批判性道德」。舉例而言,吾人或許對於家中養家活口的「頭家」(breadwinner)可能因失去工作並遭受社會否定與排除而心生「鬱卒」,並一舉引發「家暴」行為可資理解,但吾人卻未必能諒解跟贊同此種家庭暴力的發生。「有理,但未必合理」的規矩量尺,是個人撰寫本書文章的評議初衷。於是,探究每個事件中的「道理」,然後用一種個人認為相對進步的價值加以評判其「合理」(合乎人類相對進步價值的理性),而讓冷的理性跟熱的激情在本書找到共生之可能。
除了上述個人撰述心情的底蘊交代之外,本書收錄的文章所援引案例看似分雜多元,背後總是扣合跟圍繞著一個主要的問題意識:尾隨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全球化而一路扶搖直上且看似煥然一新的「中國」,其帶給世界各個角落及其國內小民有甚麼樣的生活衝擊跟影響呢。同時,隨著經濟發展帶給中國看似天翻地覆的外表轉變,內裡還是承襲著濃郁不去的「想我中國百年來」之從鴉片戰爭伊始的「積弱就挨打」的恥辱情緒,並在兩相激盪之下產生許多令人皺眉擔憂的況味呢。基於此,本書雖談論橫亙眼前的陰影,但內心總想跟那些自詡為中國人,以及中國辯護士們說:「如果你發現前面有陰影,別怕,那是因為後面有陽光啊。」還望關心中國的讀者不要本質化與絕對化看待書中探討的故事,而誤讀本書與誤解個人初衷哩。
有個小故事,倒是值得跟此些動不動就喊殺喊打的中國政府跟憤青們分享。1904年2月,日俄戰爭在彼此染指朝鮮意圖的對峙中展開。據說,當時日本海軍認為俄羅斯波羅的海海軍艦隊龐大到令人悚然,就像整個歐洲都飄了過來。當時,日本士兵十之八九皆認為下場可能是沈入大海淪為波臣,但其內心裡頭依舊想戰勝對方。由於彼時日本根本沒有海軍名將,於是,帶領日本海軍出征的東鄉平八郎便率艦上將士,向在1592年日本名將豐臣秀吉入侵朝鮮時的朝鮮抗日海軍英雄李舜臣的靈魂禱告。日本此種向敵軍將領禱告的行為與心情,在《朝鮮日報》東京特派記者鮮於鉦認為:「韓國還未達到像東鄉艦隊向敵將禱告那樣,對強國的渴望迫切到甚至否定自己的程度。」
人類歷史已經從殖民時代往尊重各國獨立與自主的方向挺進,因此,援引此一故事,並非鼓吹中國窮兵黷武式的富國強兵,反倒是提點中國人必須敞開心胸,縱使向敵人學習,亦非可恥之事。只有抱持此種心態,中國對於外人的指摘批評,即不會一概否認,並用一種不懷好意的權謀論回擊。在此立場之下,吾人認為中國必須跟人類普同的文明標準接軌,而非只接麥當勞的軌,但卻不接受人權的國際軌道。如此,方才是對真正崛起的渴望迫切到否定自己的程度呢!
最後,每一本書的完成,總是累積許多人的心力與協助。鍾瀚樞、翁笙凱的校正跟意見提點,大大地降低了文章被誤讀之可能。吳瑛珠、許嘉元、陳子浩、黃靜文、大寶與香港朋友Henry的照片提供,更讓枯燥的文字有了畫面的想像。黃建龍的資料提供,以及許多對本書有間接或直接幫忙貢獻的朋友,在此一併感謝。
當然,書中許多故事提及的主角,更讓個人永難忘懷,感恩在心;畢竟,是他們用生命的故事,豐富了我的想像,並把個人從書本中單調的知識視野拉進實際的生命風景之中,分享著他們的遭遇點滴。他們宛如各種菩薩示現,以其生命故事教導和啟迪著個人坐困愁城般的狹隘視界。記得,父親跟吉米接續離去之時,唯一能做的便是把悲傷卸下,我方能帶著對他們的記憶與懷念踽踽前行;同樣的道理,這些年在不經意間闖進分享的生命風景與淡淡愁緒,杵在一旁無能為力的我,也只能透由文字將其卸下,並化作重新整裝前行的動力以為提點和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