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關於《村上春樹的東京旅行》
郭正佩
在還來不及寫下《東京暮思》之際,請容我先以一個旅人的態度,和您再一次分享這段「宿命性摻入了濃濃村上春樹性」的東京旅行。
如果我似乎快樂得有點得意忘形,敬請多多包涵。
真不好意思。
「妳在哪?」
頻繁地,人們這麼問我。這些年,飛來飛去,從這裡飛到那裡,從那裡飛到這裡。遇到這個問題,我總不知該如何回答適當。
「在東京。」很大一部分比例時間,我在東京。
「在東京做什麼?要待到什麼時候?」人們下一句約莫是這麼問。
在東京的理由許多,事實上,過去這些年,東京是我的大本營。
「和村上春樹在一起。」
有幾次我這麼回答。
這麼說,實實在在因為,我在東京的生活,絕大部分時間,平淡的近乎無趣。偶爾能見面喝喝咖咖一起吃飯的朋友,用幾根手指就能數完。所以日常生活裡,除了便利商店店員、迴轉壽司店師傅,以及咖啡館老闆之外,現實上並沒有和任何人有面對面實際的對話。
除了例行工作,精神上,這些年來,一直靠著反覆閱讀村上春樹的書渡過。
當然,書架上還有無以數計各式各樣其他的書,別的作者的書。我頻繁地購買大量日本雜誌、書籍、情報誌,也不厭其煩驢子似一次又一次從台北扛幾十公斤的書囤積在東京僅容旋身小公寓裡。(自然總是超重而過海關毫無例外地千辛萬苦)
一個人住東京,無論再忙,仍有大把大把精神上空虛的時光;這時,把喜愛的書帶在身上,是比較可靠的解救方式。大部分喜歡的書,我都讀過兩次以上。書海茫茫,能讀超過兩次以上,重讀時仍能沉浸於閱讀樂趣之中的書,少得可憐。隨著不同年齡、心境,重讀一、二十遍,居然還能呵呵大笑,或在其中感受到新東西的,算來算去,可能真的只有村上春樹。
仔細想想,過去這麼多年裡,身邊的朋友來來去去,連貓也來來去去,一直一直在東京生活裡陪著我的,卻是村上春樹。
八年多來,有三次左右,我按著出版順序,把村上春樹的作品,一本一本仔細地重讀一遍。一次大約一個月上下。以總的時間來看,總共三到四個月。這麼說,當然並非每一本都重讀過。因為移動的關係,村上的作品總有些不在我身邊。偏偏每次又是我想找的那一本。後來心一橫索性在東京台北,各放一套。加上結束美國留學離開波士頓前留給朋友的一套,我想村上春樹的每一本書,我都至少買過三本以上。不知道能不能和時報文化申請成為榮譽會員?
這三.四個月時光,大抵間隔數年。
第一次是初抵日本工作,被安置在方圓百哩什麼都沒有招待所的時候。說到什麼都沒有,的確是真真實實的麼麼都沒有。公司的豪華招持所依山靠海,主要提供給臨時出差、開會之類外賓使用。我和公司簽下一年合約,既不屬於永久員工,卻也不算外賓。為了省卻我購買傢俱的麻煩,於是安排招待所讓我長期居住。事後看來,固然省去許多麻煩,卻是個大錯誤。偌大招待所除了我的房間之外,還有十一個左右空房間,以及大概有一個網球場那麼大的氣派會議室。這棟美麗的巨大別墅位於山丘頂上,距離最近的電車站以我的速度走路需要五十分鐘,一到夜晚漆黑一片並且四下無人。方圓四下連家便利商店都找不到、沒有任何朋友、日語忘得一乾兩淨,而且單身居住在山頂上的空蕩別墅,真不是開玩笑。我想任何一個人如果處在類似情境,八成都需要應變出鎮定身心的辦法來。
連續過了幾天想盡辦法熬過夜晚日子之後,我想到村上春樹。他的小說,有幾本是我一直沒讀完的;況且,時至當下,我還想不出任何一個其他作家的作品,能讓我如此熱衷閱讀,並且數量龐大足夠填補好一段時間。
拜託朋友從台北扛來的整套村上春樹彷彿甘霖。一頁頁沉浸在他的文字裡,至少讓我對窗外咻咻風吹草動的注意力和隨之而來的不安減低不少。就這樣,我一個人,在聽著風聲的海岸公寓裡,把義大利麵丟到滾著水的鍋子裡,拉開啤酒罐,一點一點讀著村上春樹。事實上,彼時的我還一點也不喜歡啤酒。不過,讀著村上春樹,自然而然覺得應該喝啤酒的人,應該至少也有成千上萬吧?
然後,就像任何一個可能的村上春樹讀者,假日的時候,我試著坐電車到青山、高圓寺或什麼地方,尋找似乎固執兮兮,一個人默默在櫃台後面,一邊親手做點下酒小菜,調On the rock威士忌,一邊換LP唱盤的爵士喫茶店老闆身影。
結束一年工作之後,我搬到東京市區,進入學校,再度開始研究生涯。日子異常忙碌,除了研究本身的壓力之外,終於離開大公司羽翼在這個幾千萬人口都市求生存,一開始遇到各種各樣生活上的挫折真是慘烈得可以。
我繼續讀著村上春樹。然後試著儘可能地找出時間逃離東京喘一口氣。
當時博客來網路書店舉行了一次簡體書特賣,其中包括許多年後繁體版才推出的《村上朝日堂》三書。雖然一開始感覺翻譯有些拗口,習慣之後倒也問題不大。簡體版本印刷密麻,三本加起來字數不少,體積卻輕又小,那幾年幾乎變成我背包裡的固定物件。已經在東京這個巨大都市生活幾年,同時也逐漸演變成﹣剛出二、三本書,開始在報章雜誌寫幾個專欄,三十多歲仍然白天在都心閒晃(雖然仍然是學生)﹣的我,對於書寫《村上朝日堂》時背景年齡都十分類似的村上春樹心境和生活好奇不已。簡直是逐字分析地一遍又一遍重讀。
無論重讀多少次,總是捧腹絕倒,深感認同。不知道多少次想把部落格名稱改為《佩姬朝日堂》。
第二次完整重讀,是論文口試前百般焦慮的一段日子。當時發生了非常非常多不可思議的事,我的腦子裡一團亂。論文的巨大壓力在即,事實上應該讀的,是列印出來不比村上全集疊起來薄的學術文獻(事後當然也的確讀完了);為了安定焦燥不安的心,著著實實卻在動筆寫論文前,再重讀了一次村上春樹。躺在床上、在咖啡館裡,論文一個字都寫不出來的我,一本又一本繼續讀下去。把村上春樹完全讀完,居然還把谷崎潤一郎的《細雪》,還有架上的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夏目漱石等等全讀了一遍。
當時我已帶著《遠方的鼓聲》去過村上春樹寫《挪威的森林》,以及《遠方的鼓聲》一書背景之一的希臘斯佩察鳥、米克諾斯島、克里特島等地。著手自己《希臘.村上春樹.貓》一書構想在當時成型。當然,我還得找出時間重回希臘,一探春樹島、羅德島等地。彼時,重新有系統閱讀村上數十年來著作,相對於初抵東京,或更久遠前不認識這個城市之際閱讀的模糊印象,有完全不同的感受。書中出現的地名,都市裡瑣碎卻真實的生活細節、心境,從單純的文字,演變成實際影像在腦海中浮現。
走在涉谷擁擠人潮之中,想到的是《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島本有一點跛的腳步;坐中央線經過四谷時,不禁想起渡邊徹和直子在《挪威的森林》裡的重逢。這幾年我都住在吉祥寺,所以每次再翻開《人造衛星情人》,總是激動不已。走到神保町附近三省堂書局,就忍不住想,會不會有一天在這裡看到買下我的書的讀者。
於是,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將進行一次《關於村上春樹的東京之旅》。
寫完《希臘.村上春樹.貓》之後,花一段時間,重新以按著村上春樹的角度,再一次認識這個我以為已經熟悉城市的念頭逐漸強烈。
這段旅行,歷時大約一個月。在這之間,我帶著村上春樹的書,一邊重讀,一邊一本一本試著走過書裡出現的場景。這是第三次完整地重讀村上春樹。
接下來您將讀到的,可以說是這一個月的《東京.村上春樹.旅》;或者,也可以說是過去八年左右,村上春樹的文字,和東京這個城市,之於我,交織而成的故事。
這趟旅行,一直是個進行式,我驚訝地發現,即使已不知多少次重讀村上春樹的書,居然卻有嶄新的感動。踏著書中主人翁曾經的腳步,我甚至懷疑:這裡真是我居住了那麼幾年的城市嗎?怎麼有那麼多角落,是我從來也不曾經過,一次也沒注意到的地方呢?
如《聽見100%村上春樹》一書作者,哈佛大學日本文學傑.魯賓(Jay Rubin)教授所言,我只是一個村上春樹的忠實書迷:
「最大的期望,是與讀者分享我閱讀及翻譯村上長、短篇小說,得知它們產生過程時的興奮心情。如果我似乎快樂得有點得意忘形,敬請多多包涵。」
所以,在還來不及寫下《東京暮思》之際,請容我先以一個旅人的態度,和您再一次分享這段『宿命性摻入了濃濃村上春樹性』的東京旅行。
這段旅行、書寫這本書,最大的期望,是與讀者分享我閱讀村上春樹長、短篇小說、散文,得知它們產生過程時的興奮心情。
如果我似乎快樂得有點得意忘形,敬請多多包涵。
真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