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凝視深淵的駭人怪物──淺談岩井志麻子的恐怖神髓
我曾做過這樣的夢。
一開始是聲音,從天花板傳來清脆的滴水聲,接著女人的尖叫聲穿刺耳膜。我努力睜開眼,卻發現有個雙眼失明的老婆婆從黑暗中隱現,她坐在搖椅上,用暗啞的嗓音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似乎吩咐我把地上那堆黃紙燒化,於是我隨手撿起一紅瓦盆,火柴擦亮了幽暗空間,黃紙瞬間燒成灰燼,悼祭著無法安息的魂魄。
老婆婆起身向前一把抓住我的手,感覺有電流通過身體,彷彿自己附在另一個人的身上,脖子被緊緊勒住,快要不能呼吸了,對方還不停地把我的頭按入水中──冒著蒸氣的熱水,才驚覺自己躺在浴缸裡,我想喊救命,但是叫不出聲音來,像凶殺案的現場那樣,紊亂的血漬染紅了畫面,意識到自己就是一開始那位尖叫的女子,而我正經歷著她被男人虐殺的過程,記憶如同影像倒帶,從相識、爭吵到遇害,甚至記得男人的臉,這時老婆婆放開手,夢境如泡沫消逝,我不停狂哭直至醒來,背脊冷汗直流,連腳底板都是冰的。
我清楚記得夢中女子的悲慘境遇,彷彿她身上每一吋傷痛都伸手可觸,即便清醒,積壓在胸口難以言宣的窒悶感幾乎籠罩了一整天,回想起來,不愉快的烏雲好像又會飄過來似的……
真的,好恐怖!
岩井志麻子繪聲繪影的恐怖文字,無意間敲醒了我記憶深處沈睡已久的真實恐懼。她在這本書裡面特意使用家鄉的方言,也就是岡山腔日語,述說著「好像真有這麼回事」的鄉野傳奇,即使讀起來感覺很毛,又會忍不住繼續翻下一頁,這就是故事迷人的所在。
時間不知不覺倒退一百年,來到西方文明開化,幕府政治逐漸瓦解的明治、大正時代,科學技術突飛猛進,正急速近代化的同時,魑魅魍魎則在暗地猖獗,社會普遍瀰漫著不安的情緒,可說是怪事頻傳的黑暗時代。遠離城市的偏僻鄉間,仍存在著難以理解的迷信與禁忌,在農村地區發生小孩被人擄走,近親相姦,來不及絕育導致的墮胎,農作歉收引發的飢荒、掠奪,大規模流行的傳染病,加上階級制度的不平等,老百姓苦不堪言卻也習以為常。
看似一片榮景的明治時代,在妓院的房間裡,一個容貌醜怪的妓女向她的恩客,訴說著一生悲慘的際遇,如此娓娓道來的故事,彷彿真實發生過,岩井透過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的描述,栩栩如生地將故事中的登場人物帶出,就好像在讀者身邊喃喃私語,把讀者拉進事件現場,你不得不佩服那種親歷其境的恐怖,居然真的可以單憑文字的力量穿透紙面傳遞出來,創造出超立體的官能體驗。
唯有親身經歷的恐怖,才是真正的恐怖!因為是親身經歷的故事,肯定比透過他人的描述所感受到的更加深刻。他人不論是口述還是文字描述,甚至是電影畫面都能嚇人,但絕對比不上親身經歷來得恐怖。
作者很巧妙地運用了歷史背景作為恐怖故事誕生的殘酷舞台,營造出極具張力又詭異的說書氛圍,讓人渾然忘了是在閱讀小說,跟著故事中的說書人一同融入晦暗未明的幽界中,怕是一回神,女鬼已在你耳邊吹氣,牆壁上爬滿了駭人怪物,當你暗叫不妙,已經太遲了,早被文字織成的恐懼之絲緊縛纏繞而無力抵抗。
活在這世上有時候覺得很恐怖,那是因為沒有比人心更恐怖的東西了,當一個人好端端的卻變了心,戴著良善的面具卻暗地捅你一刀,你怎能相信浮現於表面的虛情假意,其內在不是包裹著惡毒的汁液呢?
你或許也有這樣的經驗吧,愛上某個人,近乎瘋狂的癡迷執著,而對方卻無動於衷,內心是多麼的痛苦難熬;或是相愛了之後,無意間發現被戀人劈腿背叛,熾烈的愛意瞬間轉為燃燒的恨意,要是被惡意遺棄、迫害、殘忍的對待,甚至連恨意也一起被埋葬的死後,恨不得化為厲鬼來報復對方。這一類因果報應的故事,自古以來不是很常見嗎?
愛一個人可以成魔,恨一個人可以化為厲鬼……嘿嘿嘿,這不是很恐怖嗎?意想不到吧,原來人們的愛戀執著竟是妖魔的培養皿!你害怕了嗎?有時候一個人往往同時戴著天使與魔鬼的面具,完全取決於透過何種角度去看待,站在何種立場去評判。若是一個人獨自戴著這兩種面具活著豈不悲涼寂寞,好歹也要找個伴彼此折磨才有趣啊!當你和枕邊人肌膚相親的時候,也許會忘記對方可能正戴著魔鬼的面具,當你期待著對方戴著天使良善的面具時,也許他的眼珠被挖掉了,內心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只有凝視著深淵的駭人怪物在陰暗角落喘氣吐息。
你窮盡氣力,也不能完全理解對方在你身上所做的一切,惡意的攻訐,流言蜚語,被孤立被排擠,被歧視被欺負,不公平的對待,近乎凌遲的精神折磨,這些事物全都是人手造出來的,建立在妄想與迷信,恐懼與自我保護,種種因果相生的關係上,你說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告密的箱子、港邊的海妖、會說話的牛,這些鄉野裡流傳的故事,岩井信手拈來,其背後都有許許多多訴說不盡的痛苦、委屈、悔恨與哀愁,以恐怖加上傳奇故事的類型小說而言,她確實是其中的佼佼者,顯然是說故事的箇中高手。
在電力尚未普及到每一個家庭的那個年代,夜裡若不點蠟燭或油燈,在家中行走都有困難,很可能會碰撞到家具或是不小心踩空跌跤,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空間,益發激起讀者原始本能的恐懼,岩井志麻子的四則短篇故事,則意欲在人心難測的黑暗中,悄悄點燃起一絲希望的光明燈,為那些無法言說的弱勢族群,魂魄無法安息的怨靈發聲,藉由故事作為載體,流傳給更多的人知曉,屬於那個年代不能說的祕密。
日本幻想文學的編集長東雅夫曾說過,受到中國文學中的「志怪」與「傳奇」等筆記小說的影響,以及從歐美傳來的哥德式恐怖傳統,江戶時代這兩者混同為一,也影響了近代以來的恐怖文學思潮。諸如:□東真砂子的《狗神》、篠田節子的《神鳥》、小野不由美的《屍鬼》、牧野修的《屍之王》、加門七海的《咒之血脈》、大塚英治的《木島日記》、半村良的《簞笥》等,都在此一恐怖傳奇小說的系譜之中,很幸運的,現在我們擁有了岩井志麻子的小說,可以好好抱著噩夢睡覺了。
銀色快手
序言
解說 / 京極夏彥
真的,好恐怖。
這本小說的書名,就是這個意思。
真的,好恐怖(□□□、怖□)——bokkee、kyoutee(□□□□、□□□□□、岡山腔)。光從字面上解讀,卻不瞭解書名含義的人應該不少吧。不管是「□□□□」或「□□□□□」,都是岡山地方的方言,並不是一般通用的詞彙。儘管如此,這仍是本非常罕見的,以「真的,好恐怖」的意涵當作書名的小說。
我認為這是個十分出色的書名。
即使不瞭解意思,也覺得好恐怖。這是一種手法。
這並非偶然,當然是個性剛烈的作者之策略。
作者岩井志麻子是岡山出身,作品全都是以岡山腔對話。因此,或許就自然而然以此為書名吧——大概是無意間取的吧——如果是這麼想的話,那未免太輕率了。在文章一開頭所附加解釋的「『□□□□、□□□□□』是岡山方言中,真的好恐怖的意思」,便可輕易得知作者本身並非沒有自覺。
光用平假名拼成的書名,字面上是以不平穩的音調構成的語感,能自然形成一種鮮明的印象,同時也成功醞釀出一股不祥的氣氛。而且,這難以理解的名詞所帶來的異化效果更是顯著。不過,既然並非一般通用的詞彙,習慣使用岡山方言的人,大概能夠直接體會書名的含義,但對於字面或語感上的接受方式會因人而異,如果光依據這點為戰略的話,恐怕無法斷言這是正確的。當然,剛烈的作者並不只有這點剛烈策略而已。原本的手法,其實不是著重在語感或字面方面,而是在「真的好恐怖」的語義上。
非常,恐怖——。
以往曾經有過如此直截了當冠上書名的小說嗎?雖然我無暇去搜尋圖書總目錄因此無法判定,但應該是沒有吧!
以書名為名的首篇作品「真的,好恐怖」,是投稿至「日本恐怖小說大賞」的作品。一旦定義為恐怖小說,便會變得複雜許多,甚至會引來各方議論,於是便將它割愛,而決定將它定調為「驚悚」小說,如此一來,應該就不會有太大的不協調吧。因此,首篇作品便以「真的,好恐怖」為名參加恐怖小說比賽,直接表達出其中的含義。過去一定沒有把「真的,好恐怖」當作書名的恐怖小說。
不,不可能有這種事吧——或許會有讀者這麼想吧。實際上,以「恐怖故事」或「恐怖怪譚」等為書名的小說,不可能沒有的。不過,這樣的書名的確會稍微脫離作品本身的原意。
這些都是為了大致說明作品內容所取的書名,不過是作者想讓讀者們瞭解,一個恐怖故事即將展開,或是這本小說很恐怖罷了。再者,不論內容恐怖與否,因為以「恐怖故事」為名,便成了一種宣言,也就是「一個恐怖故事即將展開」的作者宣言。當然這類書名也可能因為作品本身不夠鮮明,或是內容不夠恐怖,而想事先宣告「好可怕喔」等例子(也或許是想以出奇制勝的書名來凸顯有趣的內容)。無論如何,這個書名策略應該是作者針對讀者所發出的訊息,也是刻意安排的「手法」吧!
不過,「□□□□、□□□□□」這本書,並不是如此。
首先,這並非人人皆懂的共通語言。不能共通的話,那就無法用來說明內容,同時也不能成為宣言。「□□□□、□□□□□」的原意,並非「一個恐怖故事即將展開」或「這是個可怕的故事唷」,而是「真的好恐怖」。換言之,也就是「亂恐怖的」或是「嚇到頭皮發麻唷」的感覺。它既不是說明,也並非宣言。而是某個驚恐的人,不自覺脫口而出的句子。因此,「□□□□、□□□□□」這書名,與「可怕的故事」之類的書名,確實已經畫出清楚的界線。在此書名背後,是誰在害怕著呢?
實在是太恐怖了——。
那麼,是誰那麼害怕呢?
最先浮現在腦海的,應該是登場人物吧!
舉例而言,如果是戀愛小說,勢必會有「好喜歡你」或是「深愛著你」等書名吧(這並不能斷言一定有,但應該有類似的書名吧)。在這種情況下,所「喜歡」的,以及「深愛著」的主體(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一定就是戀愛劇情中的登場人物。因此,這並非作者的說明或宣言,而是將象徵內容的劇中人物心中的行為及台詞,用來當作書名吧!
不過,本書所宣告的「真的好恐怖」,並不是作品中所登場的人物。
已經閱讀過本書的讀者,應該就能夠瞭解吧,首篇作品是以妓女的自言自語來鋪陳的體裁。在枕邊欲言又止的說著老故事,關於一個難以稱得上幸福的女人前半輩子——最後才令人恍然大悟的異樣真實——「□□□□、□□□□□」就是這樣的小說。換句話說,應該「感到恐怖」的對象(暫且先認定這是存在的),已事先從作品中被剔除了。
那麼,打從心底喊出真的好恐怖的主語,究竟是誰呢?
那就是不可能出現在作品中的——聽眾。
一路聽著妓女敘說故事,在聽完的瞬間──
「□□□□、□□□□□」
會不自覺喊出這句話的,是從作品中被剔除的聽眾,也就是被賦予聽眾角色的——讀者。
在讀完最後一行後,請暫停一下在心中試著念念看。
(京極夏彥的完整解說文收錄在《真的,好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