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我是在中國傳統社會與文化中出生、培養、成長的一個知識分子──士,而士是要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還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我不幸「生於憂患」而更不幸成為士,那麼從高中時代就關心國是,議論國是,臧否人物,直到年邁九十,不改其志,終於得到了一個「壯志未酬」的報酬,便是很自然的事了。
我於二○○一年回到闊別了半個世紀的我的祖國與我的父母之邦。對於已闊別了半個世紀的大陸,在物質建設方面,我立即感覺到與我當年倉皇辭廟之日有很大的差別,有震撼之感,隨後在北京與上海見到了一些大陸政府的領導人,他們的談吐風度及對大陸遠景的描述,使我有「重睹漢官威儀」的感覺,立即判斷如政治穩定,中國會是一個正在升起的太陽,將重見漢唐盛世。返台後寫了一些文章告訴台灣同胞,教他們知己知彼,不要關著門,閉著眼睛舉拳頭,瞎喊瞎哄,我寫這些文章時,台灣正在李登輝的引導之下,高唱「中國崩潰論」、「台商會哭哭啼啼返台求救論」,成為當時台灣的政治顯學,也成為現在的政治笑話。
不過,我從與大陸朝野人士的接觸,及對大陸訪台人士或觀光客的言行舉止的觀感體驗,也有使我失望與憂心的地方。我了解一些中國的歷史文化,知道中華民族的習性,對於一些意識形態一旦染上了,便終身不改,甚至多少代都不改,例如對於儒學,便堅守了二千年,比信一個宗教還虔誠堅持,再如對於所謂馬列主義、共產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現在全世界稍微具現代規模的國家,稍微具有現代文明的人民,都早已拋棄了,唯獨中國仍然堅守到底,聲言絕不放棄,連史大林賜給他的衛星國的國號「人民」兩字,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匈牙利、波蘭等等國家都棄之惟恐不及,只有中國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這種戀舊情結,這種將意識形態僵固化,是幾千年來阻礙中華民族與時進步的最主要因素。自一八四○年以來,幾次維新,幾次熱血救國運動都告失敗,使國家民族蒙受難以估量的侮辱與災難,最根基的原因還是僵固的意識型態。我的觀察,現代中國與中國人,意識型態上至少落後一百到一百五十年,而多半是國家領導階層,民間反而容易接受新思想、新潮流,勇於改變。
我要藉此機會再向大陸領導當局呼籲及建議:卑辭厚禮延聘海內外華人學者專家,須熟知中國歷史文化,包括現代的中共歷史文化,與全世界人類思想制度趨向,理論與實務俱備者,組成研究團隊,對中國未來若干年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方面的思想、制度、政策的走向及兩岸問題的解決,提出切實可行的建議,供中國領導階層的採擇施行,定未來數百年或千年治國大計、這本是一個新朝代、新國家在一開始建立時,便應該做的事。遠的不說,查一下清朝入關的作為便可證明。而中共領導階段當時還在搞革命,全力破壞舊的,未曾針對潮流及需要建立新的作為。清朝是禮遇重用有學問的漢人與前朝遺老,為其建立治國典章。
我萬分欽佩鄧小平主席在那樣守舊、頑固、教條約制之下,有眼光、有魄力,有辦法完全違背共產主義教條,堅定貫徹經濟方面的改革開放,完完全全走上資本主義之路,還死要面子的美其名曰中國式的社會主義。沒有小平同志的改革開放,就不會有現在中國的富庶強壯,也就不會受到國防社會的重視與尊敬。當今的中國領導群,請奮起仿傚你們的小平同志,拿出你們的勇氣與智慧,再在政治各方面從事一次革命性的改革開放,如果成功,將為中華民族與中國的富裕、繁榮、和平、安定奠定未來千百年之堅強基礎,所謂「開萬世之太平」在此一舉。企予望之,我是鐵定看不見了。我對大陸現在的發展已經很滿意,是我六十歲以前夢寐以求之而不可得的。
我要在此說幾句有趣的閒話,娛樂一下我的讀者大眾。自秦始皇開始到現在,歷時約二千三百年,中間產生了三個著名的「平民皇帝」:漢高袓劉邦、明太袓朱元璋,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毛澤東。他們三人有幾個共同的特點,是否屬於歷史的巧合,請歷史學家研究解答。三人都出身卑微,劉邦是他的小家鄉一個遊手好閒的小混混,官居亭長(保長);朱元璋是一個雙親死後無以為葬快要餓死,投靠皇覺寺當一個小沙彌(大和尚的聽差);毛澤東出身一個普通農家,讀過幾年私塾,後來又讀了幾天師範,是一個道地三家村的小學究,完全缺乏現代知識更不懂馬列主義。
因出身卑微,都曾為同時代的知識分子所看輕,都有嚴重的自卑感與妒嫉心,反應出來的便是一旦掌權,便好殺成癖,殺功臣,殘民以逞,尤其盡殺害侮辱知識分子,毫不手軟。他們所創造的王國,在他們生前或死後都經過短暫的變亂,幾於危及王朝的生存,但都繼任得人,締造了一個強盛的「王朝」。有趣吧,這就是天意厭亂,天命所歸,而中國人所說的「天」,就是「民」。因為中國人的哲學是講求天人合一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所以天意厭亂,天命所歸,就是民意厭亂,民意所歸。所以一個政權統治的對象是民,而他的政治地位與政治權力的最後來源也是民,所以才是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得人者昌,失人者亡。這就是五千年來的中國式民主政治哲學,也是民主政治的實踐,也是五千年來政治革命的理論依據(例如湯武革命)。
台灣既是我的第二故鄉,我當然以全副精力關心台灣的一切公共事務,基於責任與愛心,我六十年來都在為台灣的利益策劃、推動、鼓勵與責難,有我出版的以千萬字的白紙黑字印出的文字為證。
我要坦白的告訴讀者,我曾經長期主持台灣經濟發展計畫的設計,我是第四次四年計畫的總設計人,長期研究及對決策階層與提供大政方針,我對中國歷史文化,對世界發展潮流,都有一定的知識與見解。而我也是外省人最早最多接觸台灣籍菁英分子的人之一,台灣的很大一部分菁英份子,當年不是我的好友,就是我所栽培扶植的人,如李登輝、劉泰英等人,還包括幾乎是大部分台灣第一代的企業家在內,我敢於誇一句,我是外省人中最了解台灣人的人士之一,對台灣有廣大貢獻的人士之一。
我以逾九旬之年,現在提這些陳年往事,其傷感情懷可想而知,而還要兩度祕密向馬總統上書,一度是談他的主要幕僚,我也曾仿傚當年國父孫中山先生公車上書,冒昧的向大陸領導人上書。所有這些都不是為了表功,更不是有絲毫的為一己利益,而是如頁首引用的唐人李商隱的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一息尚存,我就要為兩岸的和平統一盡一份心力,我就要為兩岸的長期發展繁榮與現代化盡一份心力。曾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我是士!弘毅的士!以中華民族千百代興亡為己任的士,死而後已的士。
這本書主要是摘錄自兩岸可以交流以來,約二十餘年間,我對大陸的人、事、物的耳聞目見,所得到的觀感或印象的一些描述與評論,以及對兩岸關係的一些意見,至於對台灣內部一些施政的建言,除了一篇外,則因為太多了,沒有摘錄。絕大部分都是按年次摘自我已出版的書中有關的內容,都有文字可供讀者參證,我的主張與意見是否與現實的發展大致相符。
我要在此鄭重說明:我是中國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我的祖國是中國,而中國無論現在與未來幾千百年,都是中國人希望之所寄,這就是現實,不容否認,因此我對中國未來的發展,或中華民族無窮綿延的後代子孫的安定繁榮,與有尊嚴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像我這一代受盡四方八面來的人類強盜──各色帝國主義者的侵略、殺戮、欺侮,正是「同胞被屠殺,土地被強佔」的慘狀,特別重視,特別關心。經過我長期思考分析,我得到下列幾點結論:
(一)中國終將成為民主、自由、公平、富強的文明大國,時間早則距現在的五十年,遲則距現在的一百年。
(二)中國幾千年來一治一亂的痛苦循環,將會從這一代就絕跡,不再重複發生。這是因為發生這種循環的兩大因素都會在這一代得到解決:太平盛世生殖繁衍所產生的人口對糧食的壓力與飢餓,在節育與農業技術快速進步,交通運輸便捷的情形下,鐵定不會有飢民暴動發生;大陸現在雖非民主政治,但最高權力的移轉已有一定的法制可循,而中國在為時不久後,終將走上民主法治的路,而使用武力、用篡奪,用「槍桿子出政權」不會發生。
(三)中國崛起後,不會如老式的帝國主義者去侵略欺侮他國,中國人幾千年的思想都是「世界大同」,「興滅國,繼絕祀」,都是「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士」,而這個王可以是蒙古族人,滿族,或其他族人,「選一個黑人混血種做總統,沒什麼了不起。」中國嚴華夏蠻夷之分,而這個分是以文化程度做標準的,不是以種族、宗教、膚色為區別的。
(四)在可預見的將來,我盼望中國與中國人與美國聯手,以他們的實力,締造一個和平的國際社會,逐步走上世界大同的境界,我在《與登輝老友話家常》一書中所摘錄的關於中國前途的一段,就是這個意思。
(五)此外,以中國為主的中國文化,與以美國為主導的西方文化,是兩個不同的文化,我也預測這兩種文化在經過未來千百年的融合適應交流後,會為人類帶來一種更偉大為全人類所接受的文化,甚至包括語言文字的統一在內。敬祝天佑中華!當然也包括台灣在內。
最後要感謝高希均教授與王力行發行人促成本書的出版,衷心期盼《鐵口直斷》能為兩岸前途提供最有價值的預判與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