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久生十蘭
以文字構築的人生舞台──久生十蘭的小說世界
曲 辰
先想一下,一九○二年的時候,〈莫爾格街兇殺案〉現世滿一甲子,《血字的研究》剛出版十五年,推理小說正在我們所謂的「光榮時代」;而即便《科學怪人》與H.G.威爾斯的眾多作品早已出現,但科幻(SF)這一個名詞卻還要等到十幾年後才會開張營業,正式成為一個可以標識的文類;儘管愛麗絲當時已經追著兔子跑到了幾十年,《魔戒》則還要四十幾年後才會出現在世人的面前。
當時的類型小說,就算已經有了國家的雛形,但國界仍舊尚未議定,各個作家仍在各憑本事地在邊界的幽微處插旗封侯,當時的世界太新,萬物都沒有名字,隨手一指即是一片天地。
在西方如此,在日本,更是這樣的狀況。(其實中國也是,不過這個姑且略過)
一九○二年的時候,明治維新還四十年不到,但整個日本已經朝向急遽的現代化的發展前進,在甲午戰爭與日俄戰爭接連打敗中國與俄國之後,「脫亞入歐」已經成為日本的集體行動。對當時的日本而言,整個西方的文化體系就好像生命起源之始的原始濃湯一樣,隨手一撈就是一長串的新物種,根本無暇顧及是否是同一個系譜的存在,只管拼了命地打撈,有多少算多少。
所以在那個時候出現的日本小說家,往往有著極為強烈的跨領域特色,因為各種各樣的文學類型是一股腦地衝進日本,每個人就憑著自己的感性橋接揀選到的元素,恣意而為,誕生出自有其風貌的小說樣態。
而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在遠離東京中心的日本北陸,久生十蘭誕生了。
久生十蘭,本名阿部正雄,出生於北海道函館市,由於兩歲時父親過世,因此由經營船運業的叔父撫養長大。在就讀函館中學時遇到學長長谷川海太郎(筆名林不忘,《丹下左膳》作者),疑似此時開始對文學感到興趣。但真正影響久生十蘭的,是他在二十歲時開始迷上舞台劇,甚至在二十六歲放棄穩定的新聞工作,與友人成立了「蝙蝠座」(座為劇團之意),此後開啟了他對於舞台劇的狂熱,即便晚年由於邀稿量太多而無暇參與舞台事務,但仍固定會有劇本發表。
也就是這樣的舞台經驗,導致久生十蘭的小說中別有一股與當時流行的變格派小說不同的況味。
如果看過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小栗虫太郎等一系列小說的讀者,大概可以知道,變格派基本上相當強調小說中透出來的那股氛圍,即使是原本的謎團與奇妙的氣息最後被理性抽離捏碎恢復成平時的秩序,那股子淫靡妖異仍舊會在秩序之下蠢蠢欲動,暗示某種程度上的秩序未完成。但久生十蘭不是,他的小說中的氛圍儘管濃密,但並不會有最後那個強迫抽離繼而回歸到日常秩序的過程,而比較像「關上門」,把氛圍「關在」某個空間內,儘管你看到表面上的回歸平靜,但你知道在某個地方裡正藏著某個你才見識過的瘋狂,而不知何時會被重新釋放出來。
另一方面,久生十蘭安放氛圍的方法與其他作家也不一樣,相較於多半變格派作家熱愛讓所有的角色全都變成一個樣子,盡其所能地堆疊、推擠,讓情緒猶如蜂蜜一樣幾乎就要從書頁間浸滲出來了,久生十蘭的小說比較像他先把一個充滿特殊氛圍的空間布置好,然後把他想要安置的角色丟進去,從旁窺看他們會如何地碰撞、互動,繼而成就整篇小說的高潮。
就好像他的《魔都》一樣,安南國的皇帝在東京消失了,而他的情婦卻又在自己住的豪華公寓墜樓而死,本書的偵探在偵辦這兩件案件的時候,卻又發現在銀座附近的一間名為「巴里」的咖啡廳,以瘦得如同燈芯一般的女服務生為中心,有著許多怪人出沒,似乎都與安南國王的消失有著關係。這看起來是標準的推理小說的情節與人物設定,但讀這本小說最有趣的地方在於,你很清楚地意識到其實書中的角色都有或多或少的瘋狂,但這個瘋狂卻奇特得無法準確地傳遞到他們的行動上,反而是透過城市──也就是東京──顯現他們的怪異與誇大,但最後這份怪異與誇大卻折射到城市本身,在久生十蘭的渲染之下,書中的東京有著奇幻的色彩,就好像本來隱藏在表象之下的魔法與黑暗都被釋放了出來,真實與虛構的歷史交錯縱橫,鋪陳出一個一踏入就無法回頭的修羅城國。
他筆下的空間也顯得特別多樣化,除了跨國界的法國、俄國、東南亞之外,也甚至可以穿梭歷史的空間,誠如他後期多半著重在時代小說的創作一般,在掌握有著逆時間的空間形象,他絕對是個高手,被傅博列名於戰前捕物小說代表作的《顎十郎捕物帖》當中每篇小說的空間形象都躍然紙上,即便那個空間是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但他還是可以藉由寫意的描寫,使讀者清晰地理解當時的環境。
於是空間成為了久生十蘭小說中的重點,他讓你的視點挪移在各個場景之間,就好像是舞台的換場一樣,上一秒可能還是人聲鼎沸的銀座街頭,下一秒卻變成了巴黎近郊的荒涼鄉村,但你又很清楚地知道,舞台上殘留著上個場景遺留下來的某種餘韻,只要導演∕編劇願意,隨時再一個換景就能顛覆前面的氣氛,你前面以為看到了人性最腐惡的部分,但下一個瞬間又翻轉成迎向春日的晨曦般的光明,讓讀者既震驚於目前的劇情發展,又期待未來的各種可能。
不過除了如同舞台定場布景換幕的巧妙轉換外,久生十蘭真正引逗人繼續讀下去的,其實是在他絕妙的敘事口吻上。
在捕物小說中,他的敘述如同說書人,在帶著點誇張的聲音表情中,張揚著市井中的人心;而在奇幻小說中,則是平實、低穩,以一種安心的姿態說服你相信這一切都好像是真的;在推理小說或有著奇妙之味的小說中,他的口吻則有點疏離、有點不好接近,讀者好像隔了一層濾鏡在窺看舞台上的人物。
是的,隨著舞台形式更換敘事聲腔,正是久生十蘭的一大特點。他的知名短篇〈哈姆雷特〉便是這種特色的極佳典範,故事從開場的有著歌德小說風格的緊張語氣介紹場景以及登場人物,而當主述者要把故事講給讀者聽的時候,又轉而成為揉合了私小說與推理小說的複式聲調,這個聲調一直維持到關鍵事件發生的那個晚上,忽然間作者取消了幾乎所有動作與描述,只以對話帶出緊張感,直到結尾恢復了日常性語言,讀者才猶如作了一場夢般地回到日常生活。
如此絕妙的敘事節奏掌握,其實與久生十蘭一個相當獨特的寫作方式有關,他寫小說的時候是先口述一遍,記錄下來後在謄稿時再口述一遍,改稿時仍舊以口述的方式修稿;換句話說,與其說他的小說是「寫」出來的,不如說他的小說是「說」出來的。這點固然是承襲自戲劇界的習慣,但他也因此無意間重新發掘出小說中原本就有的卻逐漸被鉛字埋沒的「話語魅力」,也就是「說故事」的傳統。
久生十蘭曾經說過「不管小說或戲劇,其實都是把真實的人生放到觀眾眼前」,於是處於那個小說尚未定型的年代,他用他說故事的技藝,將某個人的人生切片安排布置好,放到舞台上去,引逗我們去觀看他人的故事。
而聽故事,正是在我們這個時代,現代人所欠缺的最後一絲溫暖了。
(撰文者為知名推理評論家、MLR推理文學研究會成員)
推薦序
十字街,見證時代動盪下的小人物悲歌
余小芳
《十字街》成書於一九五一年,久生十蘭以冷靜、清晰的筆調,描摹著異客處於他鄉所見所聞的政治糾紛與社會動亂,以及那些人長年壓制於心,充滿抑鬱的不安情緒。這樣的書寫應該與他二十來歲時,為求研究戲劇而遠赴法國巴黎留學的生活經歷、心情思想有關。
小說背景為一九三○年代的法國,於新年前夕開展,那是個位於寒冷時節的故事。以身在異鄉已邁入十載的日本人為視角切入,他們踏在名為東京道的路上,藉以發洩懷想祖國的鬱悶情操;冷清、寂寥的感受被他國蕭瑟的冷風吹拂而更為彰顯,漫步於看似靜默的國度、寧靜的塞納河畔,兩人此時全然不覺法國內部即將展開足以衝擊歷史的劇烈變動。
花都巴黎塞納河的兩岸,擁有大大小小知名的歷史建築。人來人往的協和廣場座落於下議院對岸,其上有著方尖碑與海神噴泉;以廣場為中心,東方為羅浮宮前的杜樂麗花園,西方的香榭麗舍大道與凱旋門相通,北方有個瑪德蓮教堂,南方走過橋後可見波旁宮。
濃厚的文化和漂亮的風景交織著,而背後更隱藏著每個時代的價值及潮流,以及看不見、觸不著的過往。
即便物換星移、即使曾經存在的人們已然消逝,文物建築遠比生命還要來得長久,它們日月佇立;廣場周邊的建築物有著地標、象徵的功能,卻也同時承載著歷史的痕跡與記憶,諸如銜接香榭麗舍大道的西側廣場上,象徵法國大革命的恐怖斷頭台、國民軍在巴黎市政府革命時期的杜樂麗花園被屠殺,亨利四世於羅浮宮被暗殺;而這個美麗的十字街廣場,正好見證歷代最為血腥及殘酷的事件,並記載著血浪腥風的人類革命及鬥爭史。
那是包裹著汗水、淚水和血液,兵荒馬亂、災禍連連的可怕事蹟;更多的真相以謊言包裝,扭曲變形後而成就了日後的歷史傳聞。
書中,無論是在外留學的貧苦學生或是窮苦潦倒的畫家,久生十蘭所描繪的庶民生活充滿著悲苦、浮躁與憂鬱的氣息,悶熱的地下鐵混雜著廉價香水、低廉香菸與尿騷味;明明是雀躍地期待新年的到來,張目所見卻仍只是空空蕩蕩、一片蕭條的情景,三三兩兩的人潮,有的步履蹣跚,有的疾疾而行。
空曠、冷清、死寂,在一開始呈現於日本人眼中的法國,對比政治事件發生之後的擁擠、狂亂、混雜,可說是天差地別。政府無為且無能力,整個社會沒有一絲秩序,於政治黑暗的景況下,連年弊案叢生,而司法、警察淪為國家控制人民的機器,無法為民眾伸張正義,在其中生活的人們也只能於紊亂塵世載浮載沉、不可超脫。
對這些流徙於大都市、完全不起眼的人來說,一個眼神交會、一點情感交流,皆能感到無限的欣慰。
其實遠在他國而分外思鄉的情緒,固然是這群外來者所可能滋生的情感,但除卻濃稠深厚的鄉愁之外,之所以好似已融入當地環境,卻又似乎和當地整體的氣氛格格不入,乃在於「貧窮」這樣的因素使人志氣全無。
縮衣節食、生活窘迫,毫無生活品質可言,對於金錢必得斤斤計較,並用於刀口之上。然而放眼望去,巴黎這個冷漠的都市滿滿是貧困之人,鄉愁、貧苦與孤獨交相糾葛、侵蝕,鬱悶的心緒更無可卸除了。在國外沒有金錢能力,語言溝通有問題,孤獨的感覺容易趁虛而入,而且難以排解。更可憐的是,無根,也對地方毫無認同感,更被當地主流文化所排斥的異鄉人,他們在國外過著孤獨、無助生活,死後若無人領取屍體,將會被丟入無名墓地。
艱困的大環境無法改變,小人物的生活態度與角色的心思流轉自然躍然紙上,而這正也是久生十蘭所擅長描寫的心情掙扎、不安與矛盾。當一位焦躁沉重的青年於地下鐵電車車廂內被他人所輕蔑,他負氣地用逼真的肖像畫搭配豬狗的身體以污衊對方,卻無意中察覺死人就在其中,因而引起緊張的心理狀態;在街道上巧遇女子而與之同行,進而結識,於女子訴說自己生活的困境之後,兩個素昧平生的人因為一場旅行搭上了線。然後,會發展出什麼樣的內容呢?
久生十蘭喜歡創造面貌突出的女子,讓男性為之傾倒,在本書中雖未將情感昇華為曖昧的情愫,然而透過幾次的互動,也慰藉了彼此孤獨的心靈。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本書中最顯眼的女性角色不比作者其他篇章的女性來得美艷動人,不過其安於貧窮且平凡的生活,不被慾望所奴役,個性沉穩且落落大方,眉清目秀的臉龐搭配明亮的眼眸,著實令人驚歎。
作者展現駕馭文字的功力及編寫情節的巧思,流暢自然的筆鋒配合峰迴路轉的劇情,字裡行間洋溢著緊張刺激的氛圍與絲絲入扣的情感,種種的因子相與融合之下,整本書彷彿一場精采的魔術表演,令讀者坐立難安、身歷情境,同時能感受當中書寫的魅力及力度。
美麗,卻又殘忍,哼唱著永不結束的故事。在全世界最美的十字街道上,時間的巨輪依然運轉,宛若浩瀚史詩般的小人物哀歌,彈奏著。
(本文作者為暨南大學推理同好會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