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不能移山
《列子》中的寓言「愚公移山」,應該說愚公那種移山的精神是值得我們永遠學習的,也鼓勵了我們奮勇向前,而不是那種具體做法。而且從經濟學的角度看,移山也並不是一種好做法。
經濟學家講實際,我們作任何一件事情,不是為了實現什麼精神,而是要獲得某種利益,這種利益可以是個人的、群體的,也可以是整個社會的。要獲得利益就必須進行成本—收益計算,那種收益小於成本的事,無論體現了多麼重要的精神也不能做。愚公移山這件事最初並沒有什麼精神涵義,只是為了交通方便,但為了交通方便而世世代代去挖太行和王屋這兩座山值不值得呢?挖山是有成本的,且不說為了挖山所需要的鎬、筐等等需要花多少錢,僅就愚公一家幾代不從事任何有酬勞動,放棄的收入機會成本該有多少啊!搬走了山,僅僅方便了交通,又有多大收益呢?我想恐怕還是成本太大。
當然,交通方便,向外面世界開放,也許對愚公家實際收益極大。但除了移山之外也還有另外幾種選擇:第一,全家搬家,到交通方便的地方,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呢?第二,購買些毛驢之類交通工具,坐毛驢外出爬山也是一種選擇。第三,修路。儘管修路也不易,但總比挖整座山容易。第四,古人已會打窯洞,把這種方法用於挖隧道,固然不易,但仍比挖整座山容易。如果真把方便交通當件事做,肯定還可以想出其他替代的辦法,如果再請教智叟這老頭,大概還有別的方法。「條條道路通羅馬」,在各種可行的方案中應該選擇達到既定目的成本最小的方法,否則就談不上「經濟」二字了,「經濟」的原意就是「節省」。
過去,我們的確是不僅學了愚公的精神,還學了愚公的做法。大寨修人造平原就有愚公的影子。人造平原花了多大成本,帶來了多少收益,大概沒人算過。但我想多收的那點玉米,絕對是得不償失。而像這樣的愚公做法也絕非僅僅大寨有,在農業學大寨的那個時代可以說是遍地開花。現在轉向市場經濟了,但愚公這樣的做法也並沒有絕跡。一些地方不顧條件,不計成本修機場、搞形象工程,就有點愚公的另類精神。不過,人家愚公用的是自己的資源,當代愚公用的卻是國家的資源、納稅人的錢。
愚公的做法中還有一點與現代觀念相衝突之處,就是破壞了生態環境。山在那裡,自然有它的理由,也有它的作用。愚公移山的宣傳中強調了改天換地,人定勝天,這就十分危險了。按人自己的短期利益來改造舊山河,說起來豪邁得很,但從長期看,破壞了自然界和諧的生態平衡,得到報應的還是人類自己。《列子》產生的那個時代,還沒有環保思想(其實這樣說還是為古人開罪,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就是環保思想),移移山也就算了,可以不追究破壞生態罪,但現在還這麼做,那就是明知故犯了。寓言中沒有寫神仙受感動把山拿走後的結果,我想,這一地區的氣候會發生變化,野生動物不復存在,愚公家出門方便了,但也沒錢進城了。
在現代社會中,僅僅靠愚公精神絕對是不能實現追趕經濟強國的。實現現代化需要的不僅是愚公式的苦幹,還要智叟的巧幹。經濟學中有一個「後發優勢」的概念,即落後國家可以通過學習先進國家的經驗,吸取先進國家的教訓,更快地超趕先進國家。這種超趕效果來自後發優勢,但如果只知像愚公一樣每天挖山不止,還讓子子孫孫都這樣做,不讓他們出去留學,學學人家如何解決交通問題,哪一天才能趕上人家呢?愚公還有點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精神,但拒絕向別人學習,「後發」就沒有「優勢」,只能與先進國家差距愈來愈大。你還在那兒移山呢,人家的太空船都到火星了。你挖山從理論上說絕對可以把山移走,但再挖也到不了火星。
如果我們沒有學習先進國家建設市場經濟的經驗,吸取他們的教訓,自己再努力也是愚公移山的笨做法。為什麼我們在轉向市場經濟十餘年之後才把產權改革作為中心?為什麼我們長期沒有解決市場秩序混亂問題?已開發國家在這方面有不少成熟的經驗,可惜我們學晚了。為什麼當年法國的稅收承包制失敗了,幾百年後我們還要步其後塵?為什麼已開發國家的環境破壞曾引起重大損失,我們的淮河還在污染?只像愚公那樣實幹苦幹是不夠的,巧比苦更重要,而巧只能向別人學。
愚公移山是個故事,不同的人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解釋。我解釋的對不對也算一家之言吧!
杞人應該憂天
關心環境保護的杞人被當作神經病嘲笑了幾千年。今天,我們要實現人與自然的協調發展,人人都應有點杞人精神。所以杞人應該憂天...
杞人憂天是一個知名度相當高的寓言。這個寓言說,有個杞人成天擔心天會塌,地會陷,無法自拔,吃不下,睡不著。這個寓言是諷刺缺乏根據和不必要的憂慮,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這個杞人「有毛病」在當時的人看來恐怕也是精神不正常。但不幸得很,這個杞人看似缺乏根據和不必要的憂慮現在卻變成了現實。化學物品(尤其是氟氯碳化物)的污染使天空臭氧層出現了破洞天塌了,所有生物都受到了傷害。在東北、山西一些地方由於煤礦過度開採又不回填,地層下陷地也陷了。我們真不得不佩服,還是精神不正常的人有先見之明。
自從有人類以來,人就開始了破壞大自然的過程。特別是人認識到自己是萬物之靈,又有改造自然的能力,加上技術發展給了人毀壞大自然的工具之後,人類對大自然的破壞一直在加劇。一部近代技術發展史,既是生產力極大提高、物質財富迅速增加的歷史,也是大自然慘遭破壞的歷史。沒有人擔心大自然的報復,有個像杞人這樣的人還被稱為神經病,人的破壞就更膽大妄為了。
然而,別以為大自然是逆來順受的,大自然總要報復那些破壞它的人,據說古老的瑪雅文化就毀於大自然的報復。瑪雅人口迅速成長,創造了今天仍為我們佩服的文化,宏偉的城市,高大的廟宇,無數藝術珍品。但瑪雅人是在破壞大自然中發展的,成片的森林被砍伐,草地被燒荒,一片土地一旦自然肥力耗盡之後,就又去開發新土地,這就引起山洪暴發,自然資源缺乏不能滿足瑪雅人的需求,生存危機引發部族戰爭。於是,瑪雅文化的死期也就到了。別以為這是危言聳聽,許多地方儘管沒有發生這種整體生存危機,但山洪暴發加劇、空氣污染(倫敦霧)、水污染(日本水俁病)、大壩改變了自然生態平衡,這些給人類帶來的災難已經危及人類的生存。杞人之憂的證明愈來愈多,也愈來愈明顯。
社會經濟發展與自然生態平衡的確是一對矛盾,要發展經濟,或多或少,或重或輕,總會給自然界帶來破壞。但人類社會也不可能就為保持原有的生態平衡而不發展經濟,問題是人類應該有杞人之憂,在發展經濟時注意保護環境。如果當初杞人之憂受到重視,今天的環境破壞就不會如此嚴重了。杞人的擔憂當時的確沒有根據,充其量只是「天才的閃光」,但有許多有科學依據的憂慮卻也被忽視了。馬爾薩斯當年提出人口論,正是擔心人口迅速成長對土地帶來的壓力。土地畢竟是有限的,人口壓力太大,過度利用,豈不破壞了這個「財富之母」?20世紀70年代,羅馬俱樂部的專家們也從人口成長、糧食供給、資本投資、能源消耗、環境污染這五個方面分析了人類面臨的困境。雖然他們悲觀主義的世界末日模型讓人難以認同,但他們對自然環境的擔憂卻並非沒有道理,可惜他們也被指責為「帶著電腦的馬爾薩斯」。我屬於對人類前途總體抱樂觀主義的樂觀派,但並不認為杞人們(包括杞人、馬爾薩斯及羅馬俱樂部的專家)全無道理。
我們應該有杞人憂天的意識,就是要有保護環境,保護自然生態平衡的意識。這並不是說要像羅馬俱樂部專家建議的那樣,以停止成長為代價來換取保護大自然,而是要在成長中把自然生態與環境保護作為一件大事。中國自古就有「天人合一」的思想,這應該是最早的協調發展觀。經濟學講究成本—收益分析,但成本—收益,不是僅僅指支出了多少實際成本,得到了多少實際收入,而應該是整個社會的成本與收益。也許從短期來看,企業向江河大海中排出污水,利潤巨大;也許地方政府保護這些企業,容忍他們污染得以增加財政收入,但這卻不僅在整體上破壞了環境,而且從長期來看,當地和污染企業都會深受其害。一旦出現了瑪雅那樣的情況,整個地區荒蕪,哪還有地方財政,企業又如何能生存?要是這些企業和地方的領導都有杞人之憂,那才是大幸。去看看黃河、長江、淮河、珠江,去看看中國大陸的沿海,去看看那些號稱工業基地的地方,你會深切感到我們太需要杞人之憂了。
過去,我們之中有一些人把到處冒黑煙作為工業化成功的象徵,為了大煉鋼鐵而成片砍伐森林,為了以糧為綱而削山、填海、填湖、毀林、毀草而種地。今天也還有人以污染江河湖海、挖地三尺來發展經濟。這種情況再繼續下去,就會毀滅我們及子孫美好的明天。
新一屆政府提出以人為本、協調發展的思路是非常及時的。以人為本就要增加人民的福利(而不僅僅是GDP),包括有一個良好的自然環境;協調發展就要協調經濟與保護自然環境之間的關係。只有沿著這條路子走下去,我們才會有更輝煌的明天。
關心環境保護的杞人被當作神經病嘲笑了幾千年,這是我們的悲哀。但願在21世紀,全民都憂天、憂地、憂自然生態,並把這種憂慮變為保護自然生態平衡和環境的行為。
欲望不是貪婪
經濟學家把欲望作為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但要正確理解這一點,必須記住...
古今中外有許多寓言都是諷刺人貪得無厭的,隨便舉一個大家不太熟悉的例子。明代劉之卿算不上名人,只是萬曆年間的一個禮部主事,他所著的《賢奕篇》亦不是什麼名著,但有一個「王婆釀酒」的寓言還頗有趣。王婆以釀酒為生,有個道士常到她家借宿,共喝了幾百壺酒也沒給錢。王婆也沒計較。一天,道士說:我喝你那麼多酒,也沒錢給你,就給你挖一口井吧。井挖出後,湧出的全是好酒,王婆自然發財了。以後道士又來問王婆酒好不好,王婆說,酒倒是好,就是沒有用來餵豬的酒糟(釀酒後剩下的渣滓,可供飼料、烹調之用)。道士聽說,笑著在牆上題一首打油詩:「天高不算高,人心第一高。井水做酒賣,還道無酒糟。」寫完走了,以後這個井再也湧不出酒了。
這個故事與普希金的「金魚與漁夫」的故事有相似之處,不過我相信,普希金沒有侵犯版權。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的人寫出了相同的寓言故事,說明這種現象的普遍性。
經濟學家承認利己是人的本性,即人從事經濟活動的目的是實現個人利益最大化。這種利己來自人的欲望。人有七情六欲,連老祖宗告子也承認「食色性也」。滿足這種欲望需要物質財富或精神財富。有了錢,才能購買滿足各種欲望的物品與服務。所以,人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想多賺錢無可厚非。人類欲望的特點是無窮性,一個欲望滿足了,又會產生新的欲望,永無止境,正是這種欲望的無窮性推動了人類社會進步。從這種意義上說,欲望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如果人沒有了欲望,沒有了滿足欲望的追求,社會就無法進步了。
傳統的倫理觀把欲望作為萬惡之源,主張「存天理,滅人欲」,這是對人性的扼殺。經濟學家對欲望和利己的肯定無疑是歷史的進步。但特別要強調的是,欲望、利己並不等同於貪婪。亞當?史密斯在《國富論》中肯定了由欲望產生的利己的合理性,但他嚴格區分了利己與貪婪。他的另一部名著是《道德情操論》,「道德情操」一詞是指人判斷克制私利的能力。《道德情操論》一書正是要說明利己的人如何在社會中控制自己的私欲和行為,使得由利己的人構成的社會也是一個有道德的社會。史密斯明確地反對貪婪,他的這兩部著作構成既承認利己,又要以道德克制貪婪的理想市場經濟社會。
欲望與貪婪有什麼不同呢?欲望是人正當的要求,它與人滿足欲望的能力應該是匹配的。換句話說,欲望是以自己的能力可以滿足的,或通過正當途徑的努力可以實現的;貪婪則是要去滿足無法實現的欲望。在上面的寓言中,井裡既出酒又出酒糟就是無法實現的,所以,王婆希望有酒還有酒糟就不是正當欲望,而成了一種貪婪。在現實中,一個有能力的人想買一輛車是正當的欲望,還可以促進汽車產業發展和經濟繁榮;但一個身無分文的人想馬上要一輛汽車就屬於貪婪。不切實際地想做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就會使欲望變為貪婪。
乍一看,欲望和貪婪都是無窮的,但實際上這兩者之間有著根本的區別。美國心理學家把人由欲望產生的需求分為五個層次。正常來說,一個層次的欲望滿足了,再產生新的欲望,而最高層次的自我實現則是無止境的。這就是說,人的正常欲望應該隨能力的提高而產生。比如,在你的收入滿足了基本生活要求之後,就可以產生新的欲望,比如買一輛車。這就是正常的欲望更新。如果連飯也吃不飽就整天想買車,大概只能算貪婪了。
強調把利己、欲望和貪婪分開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欲望推動人努力工作,而貪婪則會使人犯罪。再接著上個例子說,當你滿足了基本生活需求之後想買車,你就會為實現這一目標而努力工作,或者在工作上做出業績,或者去兼職,這都有利於整個社會。但如果是貪婪,每天只想迅速發財致富,就很可能走上犯罪之路。許多人正是被貪婪推上不歸路的,從強盜犯到貪官都是如此。欲望與貪婪往往只有一步之遙,但真理跨過一步就是謬誤。
人的欲望是很容易變為貪婪的,史密斯多次強調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正是看到這種可能性。一個社會對財富的欲望一旦變為貪婪,就變為對大自然的掠奪;一個人對財富的欲望一旦變為貪婪,就不會勤奮工作,而是想邪門歪道了。
防止欲望(勤奮工作的動力)變為貪婪(犯罪的根源)的辦法,就個人而言是提高自己的道德自律,這也是先賢們經常勸告我們的。但僅僅靠這種勸說是無用的,作為一個社會還需要有制度上的防範,這就是法律的威懾力。對那些貪婪犯罪者的嚴懲正是要給其他人以警示,正如道士對王婆的懲罰是她連酒也得不到一樣,道士不僅是在懲罰王婆的貪心,而且還是在警告後人別學王婆的樣子。
現實中的王婆實在太多了,在市場經濟的今天讀讀這則寓言,太有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