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凝視
當下生活的綜合呈現集結了複雜紛亂的眾多面向,雖然我們無法了解當下現實本身的所有面向,但還是有能力了解到真實的很多面向,尤其是經由時間累積的作用面向,根本無從逃避。即使是跨入了二十一世紀的當代當下,在肉身與精神雙方面依舊充溢著無法析離的「現代性」。這種「現代性」不僅切斷了古典的力量,同時也將之吸食殆盡,令其奄奄一息,並將現實符號化、範疇化、先驗化,把幻象性的特徵傳給了現實。於是,當代的現實體便繼承了現代性派生的變種與其所夾帶的陌生、矛盾、分裂等等因素。當代世界不僅無法清除這些因素的困擾,反倒讓它們全然進入現實之中,儘管它們在現實裡並不「合適」。
從很多面向來看,為數眾多的現代人都生活在不適於「安居」的建築環境裡,現代人的生活好像已經不是在土地上的生活,多數建築空間都滲雜著選擇性矯飾的風尚,或是為了「不一樣」而不同;一切皆吸食著虛偽表象的僅存養分,而我們卻仍繼續追求表象的迷魅魔力,有意地逃避表象複製的去差異化力量。每一個社會活動的建築空間領域之間的差別早早宣告瓦解,每一領域皆可闖入其他領域,類型的差異早就疲弱無力,而且幾乎全涉及視覺震撼與消耗交換的性質。當代的生活與空間變成了不斷製造變幻不定的震撼性表象,以試圖趨散每個人的無聊至極,以斬斷事物與空間的脈絡關係,甚至以截斷與時間的綿延關係作為代價。這種去脈絡反氛圍式不斷變化的結果是另一種的「沒有變化」,只剩下無止盡的幻象。
陽光不藉由幻象作為與存在事物通聯的方式,而是開啟了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所謂的「想像的實情,想像世界裡真有其事的現實」。經由建築,光得以蘊釀「凝視」,轉動當下朝向時間的內部,呈現實在界身分的不穩定;並在與此同時,披露實在界抗拒符號化的不變性堅硬內核。建築中「光的凝視」並非實證主義的工具,用以測度現實的根基,它在實證上的豐滿性並不匱乏。實在界對抗符號化的力量,光的凝視同樣是符號化結構所無法統攝的縫隙與空無。它不是自然界的擬仿,無關乎任何事物的再現,不進行任何替換活動,更無法被否定,它的惰性讓它似乎成為實證的數據,實質上卻不若機械複製般同一,盈溢著無可預期的差異,宣告事物的臨界在眼睛可見的背後。
表面的幻象餵食了當代眼睛的欲想,帶來無盡的焦躁,卻走不到事物的背後,只不停地纏繞在符號結構體內在的封閉與限制之中。凝視之光的偶然性披露了符號性結構網絡的空缺,帶來不確定,將不確定放進恆常世界的永遠裡。讓眼睛得以懷抱四季變遷,能夠沉浸客體世界卻不過於接近;卻又與人的尺度無關,因為它不像符號結構藉由適當的人之尺度,使得表象的欺騙成為可能,表象假裝隱藏了某些東西;凝視之光卻披露了表象隱藏的後面並沒有任何東西。當代世界充滿無數的人造物,卻沒有給予我們的內在任何東西。不停息的吵雜充斥,無止盡的焦躁此起彼落,挪威畫家孟克(Edvard
Munch)《吶喊》畫中的焦慮、恐懼與陌生仍然無以終止地闖進這個由實證技術統轄的二十一世紀。即使有更多確定性與必然性的宣告,卻依舊無力平息當代生活中的焦慮與矛盾。
光的凝視不是直觀、亦非斜視,它是肉身眼睛想看慾望的終止,是將差異引入事物自身之內產生一種空間形變的可能性,此空間形變還必須得到時間形態轉變的補充,令現實性分裂出自身的不等式,以對抗現實存在的堅硬事實;但是,一旦這種可能性「實現」了自己,它隨即消散無蹤。在當代虛擬現實已融入眾人生活背景的世界中,「現實」似乎已經融解在其擬像的多重面相裡,數千年來人類建構的符號表象世界的特殊維度也已漸行消解,以至實在界與想像界相互糾纏地越來越密結,終於難以區分。感官日以繼夜地被震驚轟炸,迷失在擬像世界中。不分領域的每個維度都藉由魔力屏幕施放誘暴,讓人處處時時浸染在情緒波瀾裡──儘管人人皆知屏幕後一無所有。這是當代莫名其妙的象限,也是由消耗性交換資本主義所驅動的日常生活背景。
此一日常生活顯現的社會僵局與建築學無關,而與晚期資本主義動力學密切相關。我們正面臨由地方知識為基底養成的個人知識世界與專家知識世界之間的斷裂,雖然從全球化的交流中獲知各種生活方式,它們之間卻無法相互轉化,就像垂直的哥德式空間與水平式拓延空間之間無分量轉換的可能性一樣(因為我們日常生活的常態活動無法在斜面上穩定進行)。但是,建築能為真正的日常生活僵局提供在想像性與實在性之間搭建某些面相的調停場所,其調協作用的產生必須營建某些在當下就能將「實在性」遷移至「想像性」的形態變動。「實在」的堅硬性能在陽光的照耀中鬆動,在有限的人造棲息場所中產製浩瀚感,將無盡的吵雜封鎖於另一重空間膠囊裡,沉澱所有的焦躁,在一處閃現的角落仰望蒼天,在浮光碎影中連結此地他鄉,讓一切化為寂靜,形成一個永遠的角,像保羅.策蘭(Paul
Celan)說的「在思想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