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權救援的動人事蹟
張炎憲(國史館前館長)
一部台灣人權發展史，即是台灣人追求民主自由的奮鬥史，也是國民黨政府實施高壓統治，迫害台灣人權的紀錄。李界木先生在書中，以掖種一粒麥籽的精神，述說全美台灣人權協會（Formosan Association for Human
Rights，簡稱FAHR），像一粒麥籽一樣，播下人權的種子，並加以灌溉，發芽壯大，使台灣逐漸步上人權的國家。界木以資料與解說並重的方式，說明人權救援的原委，深入而動人，使讀者易於體會當時救援的艱辛。
細讀這本書，我發覺有幾層重要的意義。
界木認為1945年至1976年是台灣人權的黑暗期。這期間正是蔣介石、蔣經國父子獨裁統治的時期。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1949年之後的戒嚴統治，使得台灣社會籠罩在恐怖氣氛中，台灣人民失去言論思想的自由與人權的保障，反對國民黨和蔣家獨裁的人士隨時有被逮捕、槍決的危險。這階段是國民黨勵行黨國體制，對外高唱反攻大陸，對內實施高壓統治、任意處置反抗者的時期，也是國民黨宣稱台灣「只有叛亂犯，沒有政治犯」，罔顧社會正義和迫害人權的時期。
1970年代之後，台灣人意識逐漸覺醒，追求民主自由的聲浪日漸提升。國民黨迫害人權的事實，也因此逐漸被揭露，而引起國際人權工作者的關心。1972年，美籍Lynn Miles與日籍三宅清子聯絡美、日友人，投入台灣政治受難者的救援工作。同時，海外台灣人也加入行動，使得救援聲勢日益壯大。
1976年，全美台灣人權協會的成立，就是回應這樣的趨勢與需要。海外台灣人積極聯絡美國友人和參、眾議員，在國會上發聲，向國民黨政府施壓，要求釋放、減刑或改善政治受難者的境遇。在戒嚴統治的年代，從海外發聲，輸入島內是當時唯一能產生效果的途徑，也是台灣人政治意識高漲之後，不再懼怕國民黨的高壓，而以實際行動，抗議國民黨，推動台灣民主改革的表現。這本書是全美台灣人權協會的實戰紀錄，留下人權奮戰的重要一頁。
人權是普世價值，不因國籍、種族、性別、階層與意識之別而有差異。全美台灣人權協會對陳明忠案的救援工作，是其中最好的案例。陳明忠案件屬於左統的案件，但海外台灣人不分左右，一致展開救援。陳之家屬首先在美挺身而出，展開營救，繼之在美國民主黨參議員韓福瑞（Hubert H. Humphrey）和國際特赦協會美國分會會長司馬晉（James
Seymour）的鼎力相助下，陳明忠由死刑改判十五年徒刑。後又在國內外救援的壓力下，1987年3月，陳獲得保外就醫。
這是人權救援工作中極為成功的案例。台灣政治受難者家屬長期處在白色恐怖之中，幾乎已失去救援親人的念頭，至陳案救援成功，才逐漸產生信心，敢出面向獨裁者抗議，追求自己的權益。海外台灣人經此實戰演練，更積極投入人權救援的工作。
繼之，美麗島事件（1979年）、林家血案（1980年）、陳文成事件（1981年）、江南事件（1984年）等陸續發生，全美台灣人權協會更積極展開救援工作。國民黨政府在海外台灣人和國際友人聲援的壓力下，對美麗島事件被捕人士不敢再趕盡殺絕，而予以公開審判。
1981年7月，留美台灣人陳文成返台時被警總約談之後，橫屍台大校園，引起美國政府注意校園特務打小報告的劣行。1984年10月，國民黨政府情報機關派遣竹聯幫人士到美國槍殺華裔美籍劉宜良（筆名江南），引起美國政府的震怒，認為國民黨政府侵害到美國人的安全，蔣經國被逼不得不實施「一清專案」，拘捕陳啟禮等人，以掩蓋真相，並宣佈蔣家第三代不再繼承總統之位，將蔣孝武外派駐新加坡代表。這些影響台灣深遠的關鍵案件，全美台灣人權協會都扮演積極的角色，揭穿美國校園中的蔣家特務，發出人權救援信件，喚起國際友人的重視，進而提升台灣人政治參與的熱情，對台灣國內民主政治發展構成影響。
海外台灣人權工作者除救援之外，1988年之後，更以身試法，紛紛設法返國，以行動突破國民黨「黑名單」的禁制。當1992年刑法第100條修訂，黑名單正式解除，台灣從此邁入民主自由的年代，言論思想不再受到檢查監控，台灣才真正走出黑暗的年代。全美台灣人權協會對台灣民主化貢獻極大，留下許多動人心弦的救援事蹟，是台灣人權運動的推手。
1968年，李界木赴美國就讀明尼蘇達大學（University of
Minnesota），立即加入台灣同鄉會，與國民黨特務學生打筆戰。1969年加入全美台灣獨立聯盟（UFAI）。1977年搬到華府，出任全美台灣人權協會華府分會會長，直到1995年為止，期間展開救援工作超過150案件。界木家常常有台灣黨外人士或民進黨人士借住，他不僅招待食宿，還不惜辛苦陪著他們會晤美國政界人士，建立台、美之間的交流管道。這些默默耕耘的事跡存在界木心中已久，今日他將之彙整出版，不只是全美台灣人權協會的歷史紀錄，更是他從事人權工作的心靈寫照。
人權絕不是天上自動掉下來的禮物，民眾需要爭取，才會逐步落實而實現。台灣能有今日的民主、自由與人權保障，是台灣人歷經數十年的努力，爭取而來。但人權是非常脆弱，常因統治者或統治集團的干涉，制度性的不公而衰退。自2008年5月，馬英九就任總統之後，國民黨黨國體制重新復辟，昔日迫害人權的集權心態復甦，違反人權的事件層出不窮，使得台灣喪失主權，國家尊嚴受到傷害，人權正義受到公權力壓制，數十年來的努力成果有毀於一旦的危機，這是很嚴重的情況。因此，這本書在此時出版具有重大意義，當我們回想在戒嚴恐怖的年代，人權工作者的奮鬥事蹟，將會得到啟示，燃起勇氣與信心，再接再厲為維護台灣的民主與人權奮鬥不懈！
序
林光義(陳定南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約翰．洛克斐勒說：「我相信個人至高無上的價值及其對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人權絕對是人類生存的普世價值，但卻頻遭獨裁統治者的剝奪與迫害，在中國傳統的專制政治文化薰陶下，踐踏人權，濫殺無辜的悲劇一再重演，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吾等記憶猶新，但由於統治者刻意掩飾與欺瞞教育，使新生代渾然不知。陳定南說：「人類悲劇之所以一再重演乃是因為不能記取歷史的教訓」，我很欣賞三立電視台陳雅琳在福爾摩沙事件簿節目中的一句名言：「歷史不能遺忘，經驗必須記取」，台灣人如果都能夠瞭解歷史的真相，記取經驗的教訓，就能夠團結一心，建立一個富強康樂的新國家，而不會被牽著鼻子一步一步地重蹈覆轍了。
李界木博士新作《一粒麥籽落土》，書名意味著海外台灣人漫長的歸鄉路，也像是在鼓舞自由、民主、人權的種子能在島內生根和播散......縱然這一路上遭受風吹雨淋。
《一粒麥籽落土》之所以成書，李界木博士娓娓自述和台灣人權協會的淵源以及家族的白色恐怖厄運，歷數協會宗旨和奮鬥歷程，他既是紀錄者又是當事人，對於海外這段台灣人權爭取歷史的填空，提供了豐富的史料和翔實的見證。
這本書貫串了戰後至今的台灣人權運動，尤其著墨在海外台灣人的救援，以台灣人權運動國際能見度的明暗以及人權進展的遲速作為時代斷限，在黑暗時期，蔣政權下的台灣人權罕為世人所知，知名台灣人權長期的關懷者梅心怡就曾表示「一九六二年首次來台，還不知台灣有白色恐怖」。
後來隨著旅外和留學的台灣人漸增，島內待援的人權也逐漸與國際上的援手聲氣相連、互通脈動，在台灣人權奮戰期，海內外的人權運動齊頭並進，互為表裡，當島內要力圖掙脫人權禁錮，最終廢除戒嚴的選舉訴求和繼之而來的政團組黨的雛型，必然觸犯國民黨劃定的禁區，因此島內人權運動隨著政治黑牢一時頓挫。直到蔣經國去世前後，戒嚴解除，各項基本人權的恢復才真正邁開腳步，在這奮戰期後期，海外的遊說和宣傳行動扮演了重要的推力，不管是關心政治犯還是施壓國民黨政府。
李界木博士畢生為台灣人權奉獻犧牲，因其並未從政參選，反而成了無名英雄，而更見偉大。我和李博士相知廿年，正好是台灣人權曙色初露、夜盡天明的坦途起點；然而近來島內發展卻令海內外台灣人感到憂慮，雖然李博士一生致力於爭取台灣基本人權，後來喚醒重視環境權，但近一年裡，集會、結社、言論自由受到壓抑，但見政府高級官員的仇恨言論挑戰各族群共榮平等的權利，作為受益權一部分的人民依法訴訟程序公正性備受質疑，人民公投決定國家政策和前途的參政權也因為執政黨拒絕修法補正而形同剝奪。
平等、自由、受益、參政這四項民主國家基本人權正在遭遇逆流而處處顯見倒退惡化，李博士在此時集結整理過去在海外反抗威權的見聞經歷，讓我們此刻在面對島內「新威權」和對岸「中國霸權」時更能堅定信念和勇氣，台灣人權奮鬥仍然不能停歇，新一階段的目標是要爭取完全獨立的主權，以「建國」來防止台灣「再殖民化」，才能永久承諾並保證人權的普遍實現。
《一粒麥籽落土》開頭就引用「世界人權宣言」，而這項宣言後來進而落實在聯合國「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經濟社會與文化權利」國際公約，諷刺的是，目前台灣政府還信誓旦旦推動這兩項公約在國內立法，然而自從馬政府上台後，自由之家、國際特赦組織又重新關心台灣人權倒退的變化，美國兩黨國會議員甚至致函美國總統呼籲注意台灣政府濫權侵害人權的跡象，無疆界國際組織聲援台灣新聞自由，還有馬英九的老師孔傑榮撰文、傳統基金會等多名學者聯合聲明共同關注台灣的司法人權，一時間彷彿台灣人權又將墮入「得而復失、重起爐灶」的悲慘輪迴。
這些人權團體過去和台灣人權協會齊力為援救台灣受迫害的人權而奔走發聲，今天我們本已晉身人權先進國之林，有餘力可以聲援圖博的人權運動，然而隨著馬政府和中國越走越近，也讓台灣的人權表現失常走樣，李博士的新著正好讓我們重新省視我們過往失而復得的人權進展，才能更加珍惜自豪。李博士願將本書銷售所得全數捐給陳定南教育基金會，保存青天價值和廉能執政的典範，這也同樣是台灣人防止「黨國復辟」、「中國威脅」的重要寶藏。
「與其詛咒黑暗， 不如點亮蠟燭」，李博士一生都在努力點亮蠟燭，在漫漫長夜中，他總是心平氣和，無怨無悔，為這個島上的同胞點上一盞一盞的燭光，祈求讀這本書的人，能廣為傳誦，讓李博士的燭光照亮每一個台灣人的前程。
自序
當1968秋初抵美國明州(Minnesota)時，讀到一篇短文---「回阿爸的批(回父親的信)」。大意是一位留學生回父親的來信，父親問起兒子的近況，兒子回信說：「正在忙著播種，將一粒一粒的麥籽(民主與人權)種入土裡，等待萌芽、成長、茁壯。」麥籽從落土、萌芽到茁壯，飽經日曬雨淋，霜雪摧殘，成長過程坎坷，但卻給人們帶來了希望、期待，終會帶給人們歡欣、喜悅。很幸運地，我有機會參與麥籽落土的播種。
我的前半生，為了人權播種，為了台灣人權的爭取維護，奮鬥不懈。台灣人權的爭取過程，就等於台灣人爭取民主、自由的過程，我能在天時(白色恐怖戒嚴時代)、人和(海內外同胞協助)、地利(居住美國首府)之下，接受時代的考驗，也見證時代，並盡了微薄力量，是何等的有幸！
一片麥田，是無數一粒一粒麥籽的組合，台灣人權、自由、民主的建立，是個群策群力的結晶，絕不是靠一個人或個別英雄所能成就、實現！本書的出版，旨在拋磚引玉，希望麥田裡的每一粒麥籽，也來共襄盛舉，把您們心中感動的酸、甜、苦、辣之事寫出來，讓我們以集體創作方式，將「被遺漏的台灣歷史」補足過來，以讓我們的後代能效法，繼續努力！
本書的出刊，承蒙陳定南教育基金會同仁幫忙，特別感謝董事長林光義先生的支持，賴瑞鼎老師和朱達明先生的一校與二校，陳恆信先生的打字、編補，呂禮愷夫婦的掃描、編排，前衛出版社的協助，以及許多好友、同志的鼓勵，在此一併致謝！
本書的出售所得，全數捐助陳定南教育基金會。若蒙訂購，尤其歡迎團體訂購，書款請寄郵政劃撥帳號：50035277 戶名：財團法人陳定南教育基金會。謝謝！
作者謹識2008.12.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