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簡史裡的藝術思潮 高千惠
經典與前衛的交流
藝術之前進,與烏托邦意識息息相關。前衛藝術可以視為一部圖解的烏托邦簡史,而經典文學裡的烏托邦之回顧,則可以視為前衛藝術的歷史文本。
烏托邦學(Utopianism)關乎社會的夢想(Social
Dreaming),它跨越了現實與夢想的疆域,一體兩面地存在。而烏托邦這個字與其變體,更可謂為騷動時空的經典詞彙。它的當代性和歷史性、空間硬體與系統軟體、個人性和群體性、現實與未來的想像,都可能帶給科學研發、政治哲學、社會制度、藝術空間、日常生活許多刺激。這個關於「管理和解放」的模擬工地,雖是空中樓閣,但幾千年來,此古老而不斷變形的場域,卻一直是游離於歷史時空的前衛碉堡。像是永遠在前方移動的地平線,它是追求的希望,也是絕望的追求。
經典,是前衛的最佳後盾。本書選擇了十本不同年代的經典代表,簡介具有前衛性格的「烏托邦」概念。它嘗試連結文學、社會、歷史上的虛實時空,以經典導讀之名,勾勒出一張跨越時空的前衛藝術史之地圖。以時間排序,根據文學所闡述的烏托邦觀念,這十個「優思美地」分別為:〈漂流的烏托邦〉、〈理性的烏托邦〉、〈公社的烏托邦〉、〈化外的烏托邦〉、〈預言的烏托邦〉、〈荒謬的烏托邦〉、〈靈隱的烏托邦〉、〈失落的烏托邦〉、〈科幻的烏托邦〉、〈終極的烏托邦〉。透過作家的背景簡介、文學誕生背景、延伸閱讀,以圓桌會議般的表述,擬導引出歷史經典思維與當代文化藝術的關係。
烏托邦是觀念,是時間、是空間,也是形式。是故,烏托邦可以是有形的空間,也可以只是無形的思想。選擇以虛擬的史詩、對話錄、遊記、劇本、科幻小說、散文筆記等文本來貫穿烏托邦簡史,正是希望用多類型的表現方式,呈現烏托邦觀念的無所不在,同時也貫穿出不同書寫風格的烏托邦演義。另外,不管是「為社會而藝術」、「為藝術而藝術」、「為個人而政治」或「為群體而政治」,認識「烏托邦史」,將讓人探索到個人行為準則和理想替代空間的距離,並面對現實和夢想之間的共有荒謬性。
藝術與現實的重疊
有人說,烏托邦或是詩人們的喧嘩,或是知識份子的毒藥,或是一幅不完美的圖畫,或是不可承受之輕的國度,或是人類社會永遠未竟的夢,或是因追求完美而製造的災難,或是完美主義者治療不完美的藥方。
大多的「有人說」,仿若「有人說」的謠傳,是烏托邦形成的原因。可以確定的是「烏托邦」這個字,不僅是年輕人的最愛詞彙,也是許多嚮往自由人文氣氛者的常用詞。在文藝思想界,它更像一襲夢幻薄紗,輕輕披被,就籠罩出一個理想主義加浪漫情懷的體態。它到處出現,好像人人可以據地成邦,浸沉在自己定義的私人國度裡。
無論如何,烏托邦這個因不滿現實而衍生出的種種思維,於今已是一門學科。正統的「烏托邦」不是一個樂園,它講究行為規範、生活一致、謹守公民分際,減低物慾,祟尚簡樸。然而,「烏托邦」已不斷被演繹、曲扭,它的代名詞愈來愈多,在同義和歧義之間幻化無窮。
從子虛烏有的理想居所出發,一間小咖啡館可以叫「烏托邦」;一條街可以用「共和國」;一間兩人空間的密室可以叫「伊甸園」,一紙結婚或離婚證書都可以稱為「失樂園」;一包香煙的快樂和一群年輕藝術家的聚所也都可以用「新樂園」;那些漂流的、流浪的、旅行的種種有目的或無目的之漫遊,都在無人管轄無人干涉的希望中,被命名為「夢幻島」;還有,讓現實事物找不到你的地方叫「桃花源」;可以用消費滿足個人形象改造,生活比別人更前進摩登的去處叫「未來城」。仔細想一想,大家都在為追求某種「烏托邦」的可能存在而生活,偏偏,這些讓你感覺幸福的所在地,總是沒有地圖指南沒有地理方位沒有門牌號碼,而正確意義竟是荒謬的子虛烏有。
儘管子虛烏有,與「烏托邦」相關的子詞仍然不斷繁殖,只要改變一下「Utopia」裡的「U」字型,現在還有「Eutopia」、「Dystopia」、「Mytopia」、「Somatopia」、「Heterotopia」等變體出現。面對「安全與幸福」的社會追求目標,在全球化的今日,烏托邦意識更是無所不在。九一一事件之後,美國對中東的行動,曾指稱具有新帝國主義色彩,各地中情局則被形容為國家資訊的控制站,而奉宗教之名執行的人肉炸彈自殺行為,同樣被視為一種意識清洗下的救贖暴力。對當代藝術家而言,烏托邦也極可能是個人精神聖地,非文字或法相所能道盡的私領域。超越文學烏托邦,新世紀裡的現實景觀,已比烏托邦還超現實地無所不在。穿梭於時空之間,烏托邦一如永恆的記憶廢墟,永遠有死灰復燃的可能。
現代性與未來性的追求
在當代思潮裡,「現代性」的另一面鏡照也可以稱為「烏托邦意識」。從歷史的現代性到文化的現代性,乃至藝術的現代性,中間有一座想像的過渡之橋,那是同樣在「對現代性永遠不滿的追求」下產生的文藝世界。這個介於現實和想像之間,屬於批判也屬於期待的領域,被泛稱為烏托邦。
同屬於對不確定狀態或未來的追求,烏托邦意識亦呈現出「現代性」的一些特質。一般而言,「現代性」與「烏托邦」的關係,來自於新舊社會的交會、過渡,乃至所發生的種種矛盾,尤其這兩個領域之肇始,均出現在地理大發現的15世紀之後。而兩者不同的是,現代性是現實歷史的演進,烏托邦則是超現實的未來歷史想像。
19世紀的法國詩人查爾斯.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1821-1867)說:「現代性是暫時的、即逝的、偶然的,它是藝術的一面,而另一面卻是永恆而不移的。」20世紀的義大利社會主義政治家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1891-1937)則說:「現代性的挑戰是不需靠幻覺生活,也不需變得覺醒。」從藝術上或從政治上看,這兩句話均顯現出「現代性」在處於幻覺與幻滅的矛盾狀態,甚至具有「烏托邦式」的情境。
「現代性」還在進行式中,「烏托邦」也始終未完,此書的書寫自然也有著意猶未盡的感覺。這本書所涉及的知識領域太廣,個人只能作到在黃金閃亮的經典草原裡,彎腰拾穗的簡單工作。個人的理想是,能夠透過十位經典作家的烏托邦見解和歷代藝術史作品,爬梳出一本圖解性的烏托邦簡史給年輕讀者。另外,在整理的最後階段,當代藝術已有了「全球化的未來設計」、「我們如何共同生活?」「福利美學主義」乃至「現代性尚存否?」的永續生活討論,以及「禪定」、「養息」的精神再回歸。這些方向均顯示出新世紀再度崛起的烏托邦色彩,唯此烏托邦不再是子虛烏有之境,而是我們未臻完美而又不斷被消耗中的地球村,與肉身之內的那個「我」的再出發。
儘管力有未逮,卻不能不感謝背後大力人士給予的啟發。能將當代前衛藝術與文學烏托邦意識連結,從地理大發現的年代思潮出發,來自芝加哥大學莎士比亞研究學者,大衛.比文頓(David Bevington)之16世紀文藝和社會思潮課程的影響。他對「烏托邦」和「反烏托邦」文學的幾點分辨,使我產生深入研讀的興趣。柏川.柯勒(Bertram
Cohler)的〈近代社會的現代意義和動機〉,要求閱讀十多本18世紀之後社會理論名家的著作,將想像的烏托邦帶進理論的烏托邦裡,並且讓我在「現代性」和「烏托邦」之間找到虛實的對話可能。強納森.史密斯教授(Jonathan Z.
Smith)的〈地中海神話和神話學〉,回到初民文化裡的神話和宗教源頭,以三千多年前中東神話、希臘神話與希伯來聖經,比較了人類行為和社會組織的原型。感謝台北的文化學者南方朔先生,曾經郵寄社會學科上的材料。還有,對神學和各地文化有興趣的湯瑪斯.史韋斯(Thomas M. Swiss),在語文上則提供了耐心的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