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本書的完成,寫出了什麼,固然是讀者所關心的,但對於作者而言,如何寫出,才是真正難以忘記的。嘔心瀝血,說的不就是寫作歷程之刻骨銘心?尤其這一本含有九個作者的書,如何共同寫出,更不是近三年以來、八十多次碰面讀書討論所能說得盡的。
我們的成軍,真要感謝Gardner於2006年8月時的來訪。Gardner一方面參加亞太資優教育學會之研討,另一方面透過台北教育大學與遠流出版社的合作,對大眾舉辦一場「天賦密碼多元智能的發現與培育」演講。從當年的2月開始,我們浩浩蕩蕩開出了值得閱讀的24本書,邀集愛讀書、喜研究的學者共襄盛舉,成立「心智論述的成長與開放」讀書會。閱讀基地在台北教育大學,每個星期一位引言人,導讀一本。從第一本Goodman於1976年出版的Languages
of Art: An Approach to a Theory of Symbols開始,到2006年7月底閱讀最後一本Gardner熱呼呼寄來的2006年精彩文章集結的Development and Education of Mind: The Selected Works of Howard
Gardner。讀書會熱鬧時,全員到齊共有23人,一起嘈嘈切切錯雜談;安靜時,大概就是金燮、汝儀還有我,三人成行。那個暑假,回想起來,就這麼一件事,其它,似乎都模糊了。
Gardner離台後,新的學年正要開始,我們想要做點什麼的企圖也有了雛形。一方面欣喜從Gardner身上看到Project
Zero的團隊運作方式,凝聚出篇篇心血之作,不禁興起可以效法的意念;另一方面更驚心於身為華人,在教育學術圈中打混了幾年,我們對於祖先的智慧,竟然渾然不覺到將之隔離於學術關懷之外。我們集合了一些好朋友,來自台北教育大學、台灣大學師培中心與歷史系,共九個人一起閱讀討論、激盪研究想法,並邀請學者研討,同時也把想法與念頭化為具體的探查行動、研究計畫,以及吉光片羽的書寫。近三年來,我們一直接受台北教育大學「發展學校重點特色」項目下的經費支持。當時申請這筆小小經費的說帖,便是於今這本書第一章的草稿,算是最早寫成的一篇。而本書的最後一章〈教養之道—若水〉,則是出版前一刻,最後完成的篇章。因為金燮必須看到所有的內容,才能確定的整理出智慧若水的初樣。
是的,說到初樣,這也確實是三年以來在我們心中逐漸萌發的想法。原先我們想把書名稱為「教養智慧—上善若水」,因覺得我們立足於台灣,身承華人文化的大脈絡,經過台灣文化的淘洗,以及歐美文化的影響,我們期待以此觀點詮釋出來的教養智慧—包括較正式的「教育」以及較非正式的「養育」,可達到「上善若水」的境界。但看著「智慧」與「上善」二詞,忽然間我們感到猶疑了。此刻的我們,能夠通透智慧的真諦嗎?能夠描述上善的境界嗎?我們碰面討論了八十多次以來,愈漸覺得教養之道有若水的意味,然我們尚不足以詮釋出智慧與上善的感覺。想著,便大筆一揮,難以道盡的就暫且留在心中吧!僅留若水,其餘再探。
而我們將田野場景置於華人社會中,那麼題目是否該加上「華人」二字呢?認為不需要加上華人二字的說法,乃是正如歐美人談理論或是發現時,亦不會加上荷蘭人的教養觀、美國人的多元智能理論,或是英國人的人格特質論等的用法,那麼我們為何要謙卑地區隔自己,強調我們的發現僅限於「華人」?Gardner或是Project
Zero侃侃而談所詮釋的現象,從不加上「美國」或是美洲,或是盎格魯薩克遜文化等標籤,反而當他們在討論其它社群時,便會加上文化或是種族標籤,例如印地安族裔、亞裔、墨西哥城等。而我們從自己的社會出發,描述我們自己的教養之道,不是盎格魯薩克遜族裔的傳承,也不是清教徒的文化,況且又在台灣出版,採用華人都懂的正體字,我們還需要加上「華人」之標定嗎?我們難道需要認可歐美學者「家天下」的態度,從他們的立場著想,從他們的角度來看我們的論述,而為自己標籤為「華人」?書名用上「華人」是否類似過去我們以歐洲中心論者的用詞稱自己「遠東」(相較於近東與中東,對他們而言我們真是遙遠的東方)二字一樣的可笑?這些理由,我們最後以一個想法否定了。如果我們認同Geertz所說的在地知識(local
knowledge),則怎能以為我們說的教養觀就是普天下可概化的知識?因此加上了「華人」二字,當是更能清楚地標示出我們這本書的脈絡。至於我們慣常看到的理論或是觀點,一般並沒有「產地」之標示,汝儀特別強調,那是他們應該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我們不應重蹈覆轍。我們不應一則以local
knowledge自許環境脈絡等文化的影響,另一則卻又同時期待這本書的普同立場。我們為書名加上了華人之形容詞,同時亦期待他日歐美學者出書時,亦能想到自己的侷限性與置身地。
關於若水的教養之道,十個篇章,有起始、有中論、有結語,我們如何區分之?命名之?鴻中提起《詩經.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洄從之,道阻且長。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我們心中響起了鄧麗君的「在水一方」,瓊瑤作的詞:「綠草蒼蒼,白露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願順流而下……我願逆流而上……卻見彷彿依稀,他在水的中央。」是的,在我們還沒讀過《詩經》的小時候,已經唱過蒹葭的白話本了三千年前的民間詩歌,今日有新的面貌被傳唱著。鴻中從圖書館架上取下了兩個刊本,一個是朱子的《詩集傳》,一個是清朝方玉潤的《詩經原始》。仔細看這兩個刊本用的字,敏玲細心發現,「遡洄、遡游」,這幾個字要仔細看好,不是「溯」、不是「迴」,亦不是「遊」。我們心想好險沒出錯,並得到一個結論,完美主義的細心,真是一美德也。關於我們書中所尋找的伊人—華人教養之道,朱子說此詩旨趣為:「上下求之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真是說中了我們現在的心情。雖然「不知其何所指」,我們仍洄從之,又游從之,正如鴻中提醒我們讀讀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之註解,我們實則因這想望之心而徘徊低吟尋覓—「玩其詞,雖若可望不可即;味其意,實求之而不遠,思之而即至者。特無心以求之,則其人倜乎遠矣。」只怕無心求之,則伊人縱然近在眼前,也渺不可及。於是,我們採了「在水一方」表達我們的起始點,「遡洄遡游」形容我們的努力,「宛在水中央」是我們對於伊人的想望,也是金燮說的:「這本書,是我們探求的開端。」雖然開端之始,研究場域基本上在台灣本島與金門,然而我們想將之置於華人文化的脈絡中。南京的田野,則等著我們踏足。
終究,若水如何若水呢?位於水之任一方正在思索「宛在水中央」之面貌的此刻,我們或涉或走或或游,我想藉韓嬰寫於《韓詩外傳》卷三對於水的形容之一段,與大家相互切磋:
夫水者,緣理而行,不遺小間,似有智者;動而下之,似有禮者;蹈深不疑,似有勇者;障防而清,似知命者;歷險致遠,卒成不毀,似有德者。天地以成,群物以生,國家以寧,萬事以平,品物以正。此智者所以樂於水也。
在撰寫過程中,感謝台北教育大學連續三年給予讀書會經費之支持、國科會研究經費的支助、心理出版社林敬堯總編輯對於這本書的看好與出版編務的奔走,尤其感謝宋文里先生仔細閱讀評論每一章節,是我們這本書的第一位讀者。如果讀者看到書的封面,便興起了想要與我們一起撩衣涉水的念頭,翻開了扉頁,感受到了水紋的撥動,那麼您一定要知道:我們請了台北教育大學退休教授謝朝清先生為這本書寫了封面與三個部分的扉頁標題;並請藝術系謝宏達老師為我們設計封面與封底。有了他們的人文風采與藝術才華,我們很放心把這本書交給了讀者。最後,我們更要感謝即將閱讀這本書的您。雖然我們不知道您在何方,因何緣由開始翻起第一頁,但我們總笑說,買這本書可是挺划算的,一口氣看了九個人的觀點、瀏覽了各層面所顯現出來的教養之道的若水歷程、接受十種不同文風筆調的轉換,我們相信在閱讀心智上必定負荷過重,但心靈精神上當與我們相合—是啊,華人教養之道,若水,真美。
吳毓瑩 謹識
2008歲次戊子之暖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