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度0

〈導讀〉

制度與情慾　　【資深媒體人】范立達

　　六○年代台灣本土小說家王文興寫過一本《家變》，轟動文壇。那本書中的主角，是一個從頭至尾都沒現身過的父親。這名父親，在事先毫無徵兆下，在一個毫無起眼的平淡日子中，出門倒垃圾，從此人間蒸發。

　　二十年後，台灣的出版社翻譯日本著作，推出一系列的「完全手冊」，諸如《完全自殺手冊》、《完全失蹤手冊》等，其中，《完全失蹤手冊》這本書，就在教讀者如何從茫茫人海中完全消失，跟以往的自己完全脫離關係。

　　橫山秀夫這本《震度０》，乍看之下，很有《家變》或《完全失蹤手冊》的味道，貫穿全書的靈魂人物，也是一名從頭至尾都只有姓名但不見人影的警務課長不破義仁。他也是在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裡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翌日，阪神大地震發生，在距離震央七百公里外的Ｎ縣，不破義仁的主管在毫無心理準備下，突然發現部屬失蹤的消息，這群縣警本部的主管們，要如何在不驚動中央、不驚擾記者、不驚醒同僚的低調中查明真相，把消失的不破義仁找出來？

　　當然，故事鋪陳開展後，情節自然與《家變》或《完全失蹤手冊》毫不相似，但其轉折及趣味點，卻只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

　　按理說，警察的專業本來就是找人，高階警官自己卻搞失蹤，其實有些諷刺。而專門找人的警察竟找不到失蹤的警察，這就更匪夷所思了。究為何故？在本書中，作者創造了六名Ｎ縣警本部的高層主管，透過類似多幕劇的章節安排，讓他們在每一場獨角戲中跟自己的內心對話，在群戲中相互的爾虞我詐，隨著時間的推移，有如抽絲剝繭般，讀者慢慢發現這六名高層主管間的合縱連橫以及利害傾軋，人性的自私、貪婪、狡獪、無助以及對權力與性愛的渴望和追求，都一一浮現。看完本書後，除了感嘆作者對於故事情節的巧妙安排外，對於人性真實的一面，有了更深刻的體認。

　　其實，警察是一種很特殊的行業。

　　記得二十年前剛出道跑新聞的第一天深夜，在報社截完稿後，前輩帶著我到台北市警中山分局刑事組。只見他熟門熟路地跟門崗打聲招呼，就逕自走進去，身為小輩的我，自然不敢輕慢，馬上舉步跟上。進到刑事組後，發現裡頭滿是煙味，三三兩兩的人群錯落在不同區塊的辦公桌附近，有人泡茶聊天，有人低頭寫筆錄，還有些人在竊竊私語。前輩隨意找張椅子坐下，然後要我注意現場環境。待我觀察了兩、三分鐘後，前輩問我一句：「好！現在你告訴我，這裡的人，哪些是警察？哪些是盜匪？」

　　我當場答不出話來。
　　因為，真的看不出來。

　　刑事組的刑警，不穿警察制服。盜匪臉上，也沒有刺著「我是壞人」。我如何分辨誰是官兵？誰是強盜？

　　前輩指點我兩個秘訣：一、肚子比較凸，像牛蛙的，大概都是刑警。二、沒上手銬的，是刑警；上手銬的，是壞人。

　　隨後，他又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你一定要注意，警察是全國唯一在和平時代可以合法攜帶槍械的公務員。」這句話我喃喃自語了二十年，每次看到警察，看到他們腰間的佩槍，就會想到他們手中掌握的權力是多麼的驚人。

　　警察可以合法攜帶致命武力，警察長得跟壞人很像，警察辦案時常常熬夜……如此種種，都與常人的生活有著極大的差異。他們看似人民的保母，背負著替百姓排難解紛的期待，但事實上，很多的警察，其實都自顧不暇，他們家中那本經，比別人家的還難念。但在外人面前，卻又得裝出一派堅強，這種煎熬與壓力，長此以往，如果沒有適當的排遣與紓解，當然很容易就出問題。

　　所以，在新聞中，我們不時看到某某員警舉槍自盡的消息。這一方面說明了，警察的壓力真的很大，另一方面也代表著，警察要用槍、想開槍時，也真的很便利。至於那些受不了誘惑，發生婚外情、收受賄賂等違法亂紀行為，亦時有所聞。這道理說穿了也不難懂。終究，權力使人腐化。當警察掌握了某種權力之後，他自然就面對比常人更多的誘惑。挺得住的，可能一輩子清貧度日，挺不住的，很容易就沉淪下去，到了東窗事發時，或許就選擇一走了之，以死解脫。

　　而在內部關係上，警察與警察之間的矛盾與衝突，更是外界難以想像。

　　從體系來說，台灣的警察養成系統大致可以分成警專體系出身的員警與警大體系出身的官警。這與橫山秀夫在《震度０》這本書中提到的「特考組」、「非特考組」很類似。警專出身的員警，畢業後從一毛二、一毛三幹起，最高只能幹到巡佐。除非再經過考試，到警大受訓，否則就像「士官長」似的，至此原地踏步直到老死。但警察大學出身的官警，一畢業後就是巡官，而且可以一路晉升，最高可到三線四星的警政署長或警察大學校長。也因此，在警察系統中，有些警大剛畢業的菜鳥巡官，就要指揮領導老芋仔的資深巡佐。這在領導統御上，要不發生問題，那是奇蹟。

　　而警察體系的人事制度，亦如金字塔般，上窄下寬，一旦攀上了接班梯隊，每個人都想力爭上游，但在僧多粥少的現實環境下，要如何突破重圍，超人一等呢？這時，同僚間的相互傾輒、黑函放話種種劣跡劣行，都一一浮上?面，至於運用或利用外界勢力，作為拉抬自己身價等手法，更屢見不鮮。

　　這樣的生態與內幕，在這部《震度０》小說中，也被作者橫山秀夫清楚地刻劃出來，於是，我們終於明白，原來警察人事制度中存在的問題，竟是無國界的。

　　書中描寫的Ｎ縣警本部，高階主管們皆住在相隔不遠的警官官舍，在那種類似台灣軍人眷村的環境下，鄰里相望，鄰居間皆是學長、學弟關係，交情自然與一般工商社會中「出門對面不相視」的冷漠截然有別。但也正因為街坊間常能互通聲息，交換有無，八卦巷議也就流傳得特別厲害。台灣早年有些小說專門描寫眷村生活的點點滴滴，頗有趣味，沒想到，在橫山秀夫這本書中，亦能嚐到類似的味道，這倒是出人意料之外。

　　在那種街坊鄰居皆是熟人的環境下，鄰居間的相處，其實也是一門大學問。外觀看來，彼此間似乎禮尚往來，人情味十足，但私底下，東家西家的蜚短流長，還只是小事，更嚴重的，是門戶之間的明爭暗鬥。這種鬥爭，除了學長學弟、同期同學間為了升遷而競爭外，夫人派之間的互別苗頭，更是精彩。而在這種表面和諧、內在對立的氛圍中，「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故事，卻又悄悄上演，那種「推開後門，就能看到情夫」、「望向後院，就能瞧見情婦」的驚險、刺激與深恐為外人所知的心虛感，正是十足的人性。

　　可以這麼說，橫山秀夫這本書，談的就是制度與情慾。
　　Ｎ縣警本部的０度地震是怎麼發生的？不破義仁為何失蹤？其實，都跟制度與情慾有關。

　　如果說，制度的設計，會造成人性的扭曲，那麼，情慾的誘惑，就更可能讓人性的價值受到嚴厲的考驗。看完這本書後，相信讀者們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當然，這是一部非常成功的推理小說。個人以為，這本書的風格，絕不像本格派推理小說那麼冷硬，它比較帶點宮部美幸的人性刻劃。推理若是骨幹，必須說，橫山秀夫把它的肌理填充得非常好，讓整部小說變得更加可讀。至於故事的結局，當然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安排，否則，這就失去了推理小說中，作者與讀者們一決勝負的終極意義了。

　　說得太多了。現在，就讓我們拾起線頭，一步一步，抽絲剝繭地，開始隨著橫山秀夫的指引，去發掘這場無感大地震的起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