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哪裡痛：外科獸醫的一日生活紀實

在斷層帶上跳舞的壓力鍋　　獸醫師杜白

　　作者楚饒特一定常看黑色幽默的偵探小說，像丹尼斯．勒翰（Dennis Lehane）之輩一般，類似之處在於，儘管是血淋淋而驚恐的場景，東敲西扣地敘述起來，不至於讓人心臟痲痺。兩者不同的地方則在於，丹尼爾．勒翰的文字比較簡潔，英國籍作者則旁徵博引，九拐十八彎地滔滔不絕。這種文化的差異，興味絕然不同，猶如威士忌與葡萄酒。而行醫二十五年的作者，把令他印象深刻的回憶濃縮在一天裡，目的就是要讓讀者捨不得放下書來，捨不得去喝口水、上廁所，或者去睡覺。

　　作者自喻獸醫外科的工作，像在斷層帶上跳舞；而外科手術，尤其是在急診室，簡直就像抱著一個壓力鍋，特別是總統級的醫院手術室居然會鬧火災，無疑是雪上加霜。此後，手術同意書上，不知是否還得加註無法預測的天災人禍所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害，與參與手術的所有醫護人員完全無關。此外，無法專心看病與開刀簡直像是天譴，對獸醫們而言尤其如此。我們其實很像偵探，面對的是無法告訴你真相的調查對象，我們得細心地靠著有限的訊息努力推敲，然後將這些毛茸茸的病人的病痛症頭抓出來。

　　他也是被吉米‧哈利的大地系列所啟蒙，也實在地跟著一位鄉村獸醫跑了一天，然後欣然走上這條路，而我則是在看完該系列作品後，大膽地離開實驗室，走入了臨床領域。當然，他要幸運多了；他待的教學醫院裡，有許多專家以及龐大先進的資源當靠山。他雖也自認只是個普通的外科獸醫師，卻有著堅定的使命感，即便面對誤解也絕不輕易放手。他鄙夷替動物做無謂的美容整型手術，用兩粒人工睪丸來戲弄老記者。他也深具警覺性；他說英國獸醫師的自殺率相當高，懷疑那是進行太多的安樂死所致。

　　他有著許多老獸醫們共同的感慨，因為獸醫們不但得處理動物，也必須要面對人，而人卻是最麻煩的動物。所以，碰到理解、包容、配合度十足的主人是幸福的，再加上乖巧的病人，那就是極度的幸福。如果把問題解決了，讓主人跌到谷底的心情雀躍起來，更是頂級的幸福。雖然佛家說日日是好日，但是天氣陰晴不定，寒暑往來，風狂雨大，老天爺的脾氣沒法子捏準。有誰碰過手術失敗，主人當著你的面用頭去猛撞牆的？

　　我們除了跟病痛打交道，也得跟主人的荷包打交道，三五不時要跟自己的挫折感打交道，並且跟眼睜睜看著動物的病況一天天惡化的痛苦打交道，因為牠們的平均生命週期不過十來年，往往器官已嚴重衰竭才出現症狀。每次碰到患有尿毒症的貓狗，我都感到十分洩氣，為什麼沒有人願意發明一套洗腎機，讓小至一、兩公斤，大至三、五十公斤的貓狗都能適用。在人而言，洗腎不是很普通的嗎？

　　雖然楚饒特用的是黑色幽默的筆觸，但文中處處充滿暖暖的陽光，碰到尷尬的場面則會用自嘲來化解。當然，令人無奈的事件也常常發生：例如他的同事為同一隻狗開了兩次刀，從腸子裡取出的卻是同一顆球，因為主人說牠就是喜歡這顆球；也有從狗狗肚裡取出的絲襪，居然不是女朋友的。

　　幽默是動物文學裡最吸引人的元素，基於人文的關懷，內容不免會提到對生命的敬畏與歌頌，讓人看了不免感傷。這樣的感傷就如同黑壓壓的烏雲，常壓在你心心底化不開。因此我最欣賞的是能讓人含著眼淚帶著微笑閱讀的作品，如果能令人捶膝爆笑，則是上品。因為，現下這個時空，不管是地球的哪個角落，已充斥著太多的無助與無望。

　　幽默、浪漫、堅定信念、全心投入、犧牲享受、享受犧牲，是身為獸醫的我們這必備的素質。作者不僅跟我們大多數的同業一樣，除了只會當獸醫，其他的都不會，更慘的是他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手術房裡，其他許多部分的工作內容就難免生疏。而嘲笑人類大概也是這個行業的人共有的特色。作者就覺得流行令人無法忍受，像為了種種理由將好好的耳朵修剪得讓人看起來順眼，等到新鮮度消失了，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替動物們穿耳洞？此外，身為獸醫的我們也常會有感同身受的心情。像貫穿整本書的老狼狗賽姬，因為得了胃扭轉擴張症而送進開刀房命在旦夕，作者就曾如此說道：「賽姬的氣色真是慘不忍睹，我想如果有人把灌飽的沙灘球塞進我肋骨底下，情況肯定會更糟糕。」而為了解釋病情，我們都得絞盡腦汁地打比方，用一部車來比喻身體，而零件就像我們的器官。假以時日，每位獸醫師都是說故事的高手。

　　除了為動物的病痛奮戰，我們也常常得為主人的罪惡感而奮戰。有位老朋友常常從國外來電，問我對她家老約克夏的建議。這天，高齡十六歲的牠終於走到生命盡頭，她竟傻傻地問：「牠究竟是怎麼死的」。那邊的醫生說：「是因為牠滿口的爛牙，最後造成全身感染而死，所以當初不是建議妳，替牠麻醉洗牙的嗎？唉！妳又不肯聽！」。我冷冷地發出一聲悶哼，這又是典型的增加主人罪惡感，在傷口上灑鹽。她的狗在洗牙前雖日漸消瘦，但精神胃口都很正常，就像一部十六年的老車，儘管有些生鏽，喇叭不響，依舊可以上路，只是當然不能開上高速公路。車子的外型可以保養得八、九成新，但是線路零件恐怕都已老化，哪天就跑不動了，誰也說不準。

　　一切的檢查都可以看出所有器官的衰竭，但就是檢查不出牠生命的韌性。她的醫生說得雖沒錯，卻沒考慮到麻醉的風險。狗貓洗牙一定得上麻醉，老人家上麻醉藥的風險除了在當時，也可能在不久的未來。即便手術前一切檢查沒問題，手術後也順利拆線，幾個月後器官卻崩盤了，我就吃過這種虧，不只一回。半年前如果她真的聽從建議，說不定，牠還活不了這麼久。我就有好幾隻老狗老貓滿口爛牙，目前都快二十歲的。

　　當然這個行業最令人羨慕的地方應該在於，我們可以盡情摟抱病人，而主人在一旁可樂了，卻又不會有後遺症。當然這個行業的回報是花樣眾多的，除了主人的拿手好菜、鮮花蔬果之外，灑在我們身上的尿，或是緊張的小狗因為被抱起而將大便大在我們的鞋子上，可都在禮品清單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