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非抒情 鍾怡雯
十年前我到元智大學教書時,還是博士班三年級學生。一九九八那年,我開始自覺的寫散文評論、書評,以及華文文學論述。碩士論文研究的是小說,對散文評論產生興趣,是因為寫散文,遂很自然的展開散文論述。又因為始終無法置外於「身分」,遂順理成章的把觸角延伸到華文文學這區塊。
那幾年到各地蒐集資料,給我很大的衝擊和感觸。創作環境對作家的影響竟然如此複雜,土地、政治和作家的關係真是盤根錯節,而且錯得那樣無理,結合了文字和實地體驗的感覺如此清晰。
論文寫完之後,我又陸續去了更多的地方,有些跟論文有關,有些一點也不。這些年的出走經驗讓我體會到,評論,絕非冷靜的隔岸觀火,無關抒情。評論,除了絕不可少的學養,或者紮實的方法訓練之外,也需要以情感為底,以情感的深度去接近另一種情感,或者經驗。
遂有此書。一種評論的態度,內斂的抒情。
文摘
閱讀婆羅洲
在臺灣讀者的閱讀版圖中,馬華文學本是非常有限的一塊,馬華文學裡的東馬文壇(主要以砂拉越為主),連西馬讀者都對它很陌生,更何況是擁有眾多閱讀口味選擇的臺灣讀者,知道東馬在地球哪個角落就不錯了。編選《赤道回聲:馬華文學讀本Ⅱ》(陳大為、鍾怡雯、胡金倫主編,臺北:萬卷樓,2003)時,因此特別邀請東馬作家沈慶旺撰寫〈雨林文學的迴響──1970-2003年砂華文學初探〉,並重新修訂阿沙曼〈璀璨年代文學的滄桑──拉讓文學活動的回顧與探討〉一文;二文就砂華文學的歷史發展,創作、出版、評論、文學團體和活動等現狀,作了非常完整而系統的介紹,有心人自可按圖索驥。我只想就自然寫作和相關評論補充一點個人意見。
砂拉越豐富的雨林資源是其先天優勢,生產了最多也最具特色的自然寫作。對非馬來西亞讀者而言,雨林幾乎成了他們對馬華文學最直接而粗淺的印象。至少在臺灣,論者慣以雨林概括馬華文學的特質,其中又以張貴興最為讀者所熟悉。張貴興以小說「遠距」想像∕回憶雨林,固然造就了馬華或個人的小說奇觀,在地的馬華作家「實地考察」的方式,以多元文類完成的、迥異於張的自然寫作,亦為馬華文學打造不同的雨林景觀。臺灣作家劉其偉《婆羅洲熱帶雨林探秘》和徐仁修《赤道無風》分別以旅行者的角色書寫婆羅洲,難免有浮光掠影之憾,與當地創作者所呈現的「在地」視野相比,既缺乏生活感,又似獵野傳奇,終究隔了一層。傳奇性的雨林題材,如果我們視之為感性書寫,很容易成為「共相」,也即是放諸任何雨林皆可,筆隨意走,在感性範圍內滿足讀者的好奇即可。反正所謂「馬來西亞的雨林」,除了少數的植物學者或專業人士,沒有人瞭解它該具備哪些獨特的物種。砂華作家深知自身身處雨林的優勢,雨林題材是近年來他們努力開發的題材。
東馬作家兼評論者田思曾經提出「書寫婆羅洲」的想法。〈書寫婆羅洲〉提及若干問題,包括如何擺脫(被西馬)邊緣化;誰來書寫婆羅洲,並指出張貴興的小說異化了婆羅洲;文中並概略介紹了婆羅洲的書寫成績。然而田文並未進一步論及這些書寫的特質,僅以婆羅洲為思考基礎,向西馬文壇「宣示」或「平反」的意味遠大過評論。我以為「自然寫作」這結合知識和散文的書寫方式,或許是一條砂華作家可以思考的方向。田思並曾為多位婆羅洲作家作序,如沈慶旺、薛嘉元、槐華、楊藝雄等,可說是東馬的專業評論者,以上文論均收入《沙貝的迴響》(吉隆坡:大將,2003)評論集。此外評論者尚有何乃健,身為一位自然寫作者,何乃健亦有專文〈哭泣的熱帶雨林──馬華詩歌的生態意識初探〉、〈含淚為大地撫傷──淺介田思的環保詩〉等主要探討詩歌的自然寫作。另外尚有臺灣學者李瑞騰,他曾到砂拉越實地考察,蒐集了可觀的資料,並先後完成三篇相關的論文,包括〈詩巫當代華文新詩──以草葉七輯為主要考察對象〉、〈以詩巫為中心──砂華小說家黑岩的近作考察〉、〈抓住歷史轉折的關鍵──黑岩小說集《荒山月冷》的一些考察〉。這三篇論文主要探討詩和小說,並未觸及自然寫作。二○○四年出版的《馬華文學大系.評論卷》甚至連一篇東馬評論都沒有,自然更未見自然寫作相關主題,顯見「書寫婆羅洲」這個工程,勢必得投入更多的人力和深度評論才能有成果。
相較於匱乏的評論,創作者就踴躍得多。二○○一年出版的《馬華文學大系.散文卷》共收錄九十一位作者,沙巴作者闕如,砂拉越則有七位,七位之中梁放是以描寫伊班人生活的〈長屋〉入選。這本選集是典型的「西馬」視野。未入選的砂拉越作家楊藝雄(又有筆名雨田、田石),在《星洲日報》和《國際時報》撰寫專欄已久。他生於砂拉越拉讓江口的布拉歪村,曾因反英殖民地政府而身陷囹圄,當過報館工人,亦曾經商,經營農牧和養殖業,並且常常入山打獵,豐富的人生經歷使他的自然寫作融合「環保文學」、「生態文學」以及獵野傳奇等特質,散文集《獵釣婆羅洲》(吉隆坡:大將,2003)是「書寫婆羅洲」的一次豐收。楊藝雄擅長處理雨林百姓和大自然之間的關係,對野生動物著墨尤多。他不只見證雨林帶血的生猛生活,更為好奇的讀者打開一扇窗,旅遊文學當以此為鑑,方可知旅人和在地人的視野相比其差何止千里。雨林書寫不是感性文字,它要動用複雜的知識,否則極易變成雨林旅行文學,如果我們期許它成為馬華文學的獨特題材,就不能以旅行的角度去處理它,而必須選擇一個「在地人」的書寫視角。
此外,尚有詩集和散文集均已結集的砂拉越作家沈慶旺。他的散文和詩多處理當地的原住民生活和禁忌,原住民的教育等,同時也觸及生態保育,例如批判本南人所賴以維生的樹林被財團砍伐等議題,田思稱之為「砂州原住民釆風錄」。沈慶旺於二○○一年發表系列小品,處理的是第三世界國家現代化過程中所面對的生態危機,強烈的環保意識透露出「在地人」的焦慮。他獨力維持的「犀鳥天地」(www.hornbill.cdc.net.my)網站,跟石問亭所主持的「犀鳥文藝」互聯網頁,是瞭解砂華文學的方便捷徑。詩巫記者黃孟禮的《24甲──尋訪拉讓江、伊干江福州人村落》和《情繫拉讓江》,則是拉讓之子對母親之河的禮讚。另有邡眉發表於副刊的「熱帶雨林手記」系列,以東馬為地理背景,手記形式記錄雨林,此外尚有梁放、田思、李笙、薛嘉元、藍波等(偶然)觸及自然寫作題材的砂華作家。對砂華非常陌生的讀者,或許田農的《砂華文學史初稿》、房漢佳《砂拉越拉讓江流域發展史》和《砂拉越巴南河流域發展史》,以及黃妃《反殖時期的砂華文學》是非常好的入門書。只是,連我們這些「西馬人」都要經過重重困難,並且「機緣巧合」才知悉的這些當地出版品,對華文世界的大部分讀者來說,大概純是「參考」書目而已。
──原載於二○○五年三月號《文訊》,第二三四期,45-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