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田莊司的偵探全球化∕既晴
Ⅰ
對我個人來說,在島田莊司為數眾多的推理創作中,最早吸引我決定自學日文、努力追讀的系列,其實就是御手洗潔系列。在那個出版業界普遍對推理小說尚未抱持足夠信心、缺乏大型推理譯作出版計畫的當年,有許多作品——例如,象徵日本推理歷史里程碑、表現型式難以歸類的『四大奇書』,或是九○年代起在日本掀起創作浪潮的『巨篇推理』——則由於在網路的資訊相傳之下,被認為『幾乎不可能被翻譯』,也因此成了推理迷在習得一點日文程度以後,優先追讀的重要目標。
在這些被認為『幾乎不可能被翻譯』的作品之中,當然也列有島田莊司的『新.御手洗』。一般認為,『新.御手洗』是島田讓御手洗潔徹底改頭換面的轉捩點,自然不能不讀,在其中《黑暗坡的食人樹》的篇幅最短,內容也最接近一般人所認知的本格推理,應是翻譯機率相對比較高的作品;其餘作品則因為實驗性質過強,都屬於『非得學會日文才有辦法讀到』的作品。
其中,被認為『被翻譯的可能性』為零的,就是本作《異位》。
篇幅是四部作品中最長的一本——原文版的文庫本將近一千頁,稱得上是島田創作往千頁大關挺進的第一里程碑——這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不過,最重要的關鍵卻是,《異位》的敘事手法實驗性最為強烈,恐怕超出了本格推理的傳統範圍,對習慣一般推理小說的讀者來說,要能接受這種格式的作品,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當然,經過了十年,推理小說的出版環境已經大不相同。『四大奇書』在今年總算全數譯介完畢,九○年代以降的巨篇推理,也經常可以見到列在推理迷的閱讀清單。對於千奇百怪的創作技巧,推理迷不僅見怪不怪,還能進一步地去思考這些奇作的創作價值。
此外,『新.御手洗』在《黑暗坡的食人樹》、《水晶金字塔》、《眩暈》的譯作陸續出版後,也在終於《異位》畫下句點。在閱讀了前三部作品以後,《異位》的創作意圖也將不再難以理解。更重要的是,以歷史回顧的角度觀察,在島田的創作生涯之中,《異位》不只是『新.御手洗』的巔峰之作,更可以視為他在九○年代的最高傑作。
《異位》承襲了前三部『新.御手洗』大格局、大幻想的寫作概念,形成了完整而漸進的系列作品,但是在表現手法上,則與前三作的距離相對遙遠,產生了絕大的區隔——這是因為,島田在《異位》中加入了更大膽的新實驗。
我們也許可以將這項新實驗,稱為『類型大嵌合』。
Ⅱ
在推理小說之中,加入其他類型小說的既有元素,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相較於文學小說,以及其他歷史悠久的類型小說,推理小說其實是出生得比較晚、年紀比較小的『後輩』。有了眾多前輩在先,戮力開墾,推理小說得到了更多的養分,才散發出更耀眼的光芒。
當推理小說描述到陰森的故事背景、血腥殘酷的命案、扭曲變態的人性,我們看到它運用了恐怖小說的寫作技巧;當推理小說描述到糾葛複雜的人際關係、細膩深入的社會實況,我們看到它取法自寫實小說;在追蹤謎團的柳暗花明、危機四伏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它加入了冒險小說的橋段;談到久遠不可考的傳說、隱沒於時間的犯罪動機,有歷史小說的色彩;使用新科技的殺人詭計或鑑識程序,當然與科幻小說產生交集;讓華生與曾經深陷嫌疑的女性在故事結尾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勢必要引用羅曼史小說的手法了……
大體而言,推理小說的創作主要概念,是以『謎』為核心——簡單來說,即是6W1H所能製造出來的各種變化——至於創作的實際細節,包括故事背景、人物性格、情節橋段,則全部取材於他種文類,形成新的閱讀樂趣。
但是,前述的『類型嵌合』,並不僅僅將推理小說以外、原屬於他種文類的寫作技巧,引入推理小說寫作範圍而已,而是將格局更為擴大,將他種文類完整地納入作品之中。
在傳統的推理小說之中,這幾乎是非常罕見的寫作手法。不過,若要舉一個典型範例,我想亞瑟.柯南.道爾《血字的研究》就是最好的例子。
《血字的研究》在發表之初,雖然並沒有獲得太多讀者的注目,評論家普遍也不認為這是非常出色的作品,但它在推理史上最重要的功績,是確立了名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神探經典形象。
《血字的研究》發表於長篇推理的寫作格式尚未建立之前,採取的是涇渭分明的兩段式寫法。前半段的情節,是發生在福爾摩斯與華生成為室友,並且接受警方委託調查案件,屬於『推理小說』;後半段則是當兇手伏法之後,為了理解兇手的犯罪動機,所採取的追憶式往事,則屬於『歷史小說』。
事實上,同樣的故事,若是運用現代的推理小說創作手法來寫,勢必會採用追蹤『死者個人史』的過程,將屬於『歷史小說』的部分,設法整合到『推理小說』的框架之中。
以現今的觀點來說,道爾身處的時代,推理小說畢竟還在萌芽期,他當然不可能會運用到這麼先進的技巧,不過,道爾的這項摸索也沒有被其他後輩作家遺忘,在此再舉另一個例子,那就是夢野久作的《腦髓地獄》。
身為日本推理四大奇書之一的此作,除了故事中連續翻轉、宛如迷宮的心理描述之外,更令人驚歎的應屬當中不斷出現的『腦髓論』、『胎兒的夢』等超乎想像的科幻理論,並不單純僅止於名詞上的引用,甚至連理論的全文都完整地寫進故事裡了。當然,這些理論艱澀難讀,製造相當高的閱讀障礙,但夢野即是抱持著如此大膽無畏的強烈企圖心,才以《腦髓地獄》在日本推理史上奠定了不滅的作家地位。
我們可以說,若《腦髓地獄》採取了僅止於引用科幻名詞的處理手法,光憑其作品的創意,當然也同樣能夠成為推理傑作,但必定無法達到奇書之境界。
同樣的,在《異位》以前的作品,島田並非沒有嘗試過加入他種文類的實驗,尤其是與推理小說血緣相近的恐怖幻想小說。無論是《占星術殺人魔法》的『梅澤平吉手記』、或是《奇想、天慟》的『無名老人創作』,都有篇幅相當可觀的精采描述。
不過,《異位》的試驗卻再度完成了島田的自我超越,在〈漫長的前奏〉裡,歷史上的吸血鬼傳說,已經不再是短短的一個段落、一個章節了,而是一部擁有起承轉合、血肉完整、幾乎已經可以單獨構成一個長篇的恐怖小說;其後的〈死海的殺人〉,甚至為了描寫電影『莎樂美』的全貌,而將整部劇本都寫進來了。
這樣的處理方式,當然也曾經引起許多日本讀者的疑惑——在推理創作發展已然齊備、成熟的現代,有必要『為了描寫一個恐怖小說家作品中的故事情節,發生在現實生活而變成刑案』,而『真的把這部恐怖小說的全文寫出來』嗎?
難道不能採用傳統的融合方式嗎?
我的看法則是——創作是一種選擇的結果。是不是有必要『採取某一種做法』,讀者雖站在公評的一方,但根據其創作理念並作出選擇的,還是作家。我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標準來審視宮部美幸的《模仿犯》是不是有必要出現那麼多角色,或者京極夏彥的《姑獲鳥之夏》是不是有必要把議論寫得那麼繁瑣冗長。
事實上,為追求一種新風格、一種新形式的完成,作家經常會採取某種試驗、極端的手段,設法製造一種不曾出現的突破,一種前所未見的異象。推理小說史告訴我們,推理小說若只是複製既存作品的樣式,很可能早就被淘汰了。
在《異位》發表的數年後,另一位本格推理作家二階堂黎人,發表了他的代表鉅作《恐怖的人狼城》,成為九○年代巨篇推理浪潮的極致之作,也是全世界最長的本格推理小說。
全作一共分為『德國篇』、『法國篇』、『偵探篇』、『解決篇』四部,並不是全在同一年發表,而屬於命案經緯的『德國篇』及『法國篇』,作者說由於故事的舞台不同,不一定要按照順序閱讀,再加上並沒有解答,其實可以視為架構完整的『殺人劇』恐怖小說來讀。
由此觀之,《恐怖的人狼城》作了跟《異位》幾乎如出一轍的處理。
島田在發表《異位》後的幾年間,將目光投向了日本冤罪的議題,發表了幾部以真實罪案為藍本、具有小說特徵的紀實作品,然後才又繼續推出篇幅更長的作品《龍臥亭殺人事件》。若在閱讀過《異位》再來重新檢視《龍臥亭殺人事件》——也就是依照島田的發表次序——相信一定會發現,《龍臥亭殺人事件》後半部的處理手法,正是承襲自《異位》。
Ⅲ
《異位》另一個引人注意之處,是『華生的消失』。
『華生的極小化』始於《水晶金字塔》,在《眩暈》更為確定,在《異位》裡,御手洗潔終於一人單槍匹馬地出現在鈴王奈面前,與石岡和己正式分道揚鑣了。在往後的作品中,除非是述及過往的事件,才會再出現御手洗與石岡連袂演出的場景。
雖然在《異位》的發表之際,石岡的消失引起了一些讀者的不滿,但台灣讀者並不會感受到這一點,也許正是因為已經先讀過《龍臥亭殺人事件》、《龍臥亭幻想》吧。與自視絕高御手洗不同,石岡是一個自我評價極低的角色,然而,他也因而成為一種新型態的偵探。
若從這個角度觀之,《異位》不只是『新.御手洗』的終點站,也可以視為御手洗潔獨自踏遍全球、獨自解決超難謎團、朝向『地球上的偵探』前進的嶄新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