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最大程度的幸福時光
小時候我有所有缺少自信的孩子都有的需要──求同。求同的孩子通常不喜歡把自己和家人聯繫在一起,特別是在公眾場合,因為當他們嘗試以別人的眼光審視自己的家人,便油然生出種種因挑剔而來的尷尬。記得阿婆為了給我送傘,在沒有敲門的情況下,破門而入我們的教室,三十多個十歲的孩子,失措地望著她,她茫然四顧,只管叫嚷:阿瑋吶,阿瑋?用她很重崇明口音的上海話斬斷了「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路上青天」的童聲朗讀,我羞愧無加;我會為了自己不是獨生子女,因而不能在老師做統計時,和絕大多數同學一樣高舉起手來而憂心忡忡;我甚至拒絕穿任何有花紋的衣服,十歲生日的時候,娘娘送給我一件天藍色的罩衫,她特地找了一個睫毛彎翹的小鴨子圖案縫到衣襟上,我一看到就命令:拆掉它,拆掉它。小鴨子遵命被拆掉了,這件衣服後來穿了三四年,它的襟上便留下了一個細密針腳走成的鴨子殘骸,好像交通事故死傷者剛搬走,粉筆勾畫的痕跡就此留在了事故現場。
十幾年過去後,連我自己也咋舌,當年那個曾經多麼努力做一個沉默的大多數的人,現在每做一件事情,每買一件衣服,每訂一個旅館,每做一個決定,卻經常有和人不一樣的企圖。以至於結婚這件終身大事,也是突然之間決定要去義大利托斯卡尼的鄉間,就兩個人,將一輩子的幸福註冊在一堆義大利文裡,近乎私奔。
現在經常說「重塑自我」,其實我們真實的意思是,因為我們衣著的風格、娛樂的興趣、父母的健康狀況,工作的性質、居所的方位、愛人的標準、消費的水準、人生的經驗、被人對待的態度等等情況的改變,而被迫修改了我們的一些生活方式和處事態度。舊的自我被環境悄悄顛覆,讓位於新的自我,我們對自己的盲目不喜歡,我們對他人的盲目喜歡便因此漸漸減少。這種環境改人的體驗很多時候是出於無奈,絕沒有所謂「重塑」的那種自覺,也並不是有趣的磨鍊,所以自己甚至還不自知,直到有機會往回走一遭,把這些年的生活用圖文並行的形式羅列出來,才有了從一樣到不一樣的種種變化線索。正因為此,我選擇了這列背向而馳的列車,它背向未來,不只問過往。
如果你恰巧具有一項或者幾項如下特徵:
你小時候想當公車售票員或者入選體校,並穿著寬大的線衫,像麻將裡的白板一樣在煤渣操場上飛跑,鞋底有洞;小時候有點口吃,至今仍然會在編造一個事情時,出現輕微語頓現象;看過諸如《跟蹤追擊》、《林海雪原》等連環畫,它們通常是以三四本合訂,用咖啡、墨綠或者純黑硬面做封面封底,刻有單位紅色公章的形式出現;念過女中或者中學時候就開始外宿;當你外公外婆或者爺爺奶奶去世的時候不在身邊,並且由於主觀或客觀原因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他∕她;在機場送別時,和父母互相催促「好走了、好走了」,卻背對背淚花盛開;你有時會嗡嗡耳鳴;在網上結交的朋友比在真實生活中的要多,最經常保持聯繫的,還是在高中以前就勾搭上的舊朋友;大量說著夾普通話的上海話,並經常用普通話來念諸如「哈靈」、「老好白相的鬧」、「蠻有勁呃」、「煩死掉了」等上海話;喜歡沒有什麼車骨鏤空、珠花鏈片、繁複刺繡的無肩帶A字緞質婚紗;未婚夫或者先生只會說一些中餐館點菜中文,並且覺得你吃蝦頭雞血魚皮豬肝鴨舌等系列事件令人髮指;啃麵包和蛋糕時容易灑下很多粒屑;將牙膏從中間擠起;喜歡吃飯坐車時偷聽人講話,強忍一肚笑意,回家後趕快把它們記下來;來「毛豆子的客堂間」玩過;你留心過托斯卡尼四個字,並在所有歐洲國家中,最迷義大利;你覺得穿一件胸口印著「NEW
YORK」的兩條杠拉鏈運動衣挺傻的,不過那個名詞換成「BERLIN」就還可以;每次長假回來便開始蠢蠢欲動下一個假期;堅信自己總會離開這個城市,儘管現在絲毫還沒有這個位移的傾向;有旅館癖,會花很多的時間在網上找一間特別的旅館,它可能住起來並不舒服;總是為簽證擔很多心,花不少錢,痛恨這個制度;旅行中看到好玩的廁所,好看的菜,第一反應是要把它們拍下來;旅行中最喜歡的那段是去機場的路上;你真的很喜歡你的外國公公公婆,可是每次和他們打完電話總是背心生出一泡冷汗,你並不熱衷和他們打電話,卻隱隱期待下次見面時候他們的大力擁抱,好像要把與自己父母一輩子羞於進行的身體接觸補回來……;那麼,你可能會對這本書的一些片斷產生一些好感。
這是本供你在等車,等人,等吃飯,等下班,等著陸,等那些無足輕重的狀態改變時讀的小書。你可以在任何時候毫不猶豫地打開,翻兩頁,車到了,人來了,菜上齊了,飛機停穩了,你便可以毫不可惜地放下。如果你不巧地在等出∕回國,等GRE∕GMAT成績∕I-20∕簽證,等一個人的E-MAIL∕電話∕簡訊,等娶∕嫁人,等那個身體散發強烈異味的室友突然退學,等做一項能大力增強自信的重要手術,等變成一個更有趣味的年輕人,這本書可能一時間解不了你的焦灼,但是它可能讓這些等待變得稍微可以忍受。
這本書裡的逆行列車將採用如下路線:
第一站=近乎私奔的托斯卡尼站:我們回到托斯卡尼豔陽下,看那場近乎私奔的兩人婚禮,更有婚前和婚紗打的那場群架和婚後「家常日子,又是新婚」的新鮮人生活;
第二站=適度貪婪的歐洲站:我們會和巴黎1又3/4電影印象,一雙阿姆斯特丹的拖鞋,一瓶前東德的酸黃瓜,一張羅馬的薄底披薩餅,以及兩個馬德里的小賊撞個正著;
第三站=友善掃蕩的美國站:我們在美國的西海岸,中西部和大南方之間串聯,拜會一些或噱頭噱惱,或令人記掛到的美國人物,美國風景;
終點站=溫暖出走的上海站:終點站全部留給當年溫暖出走的原點──上海,且讓我們和她好比坐在石庫門的客堂間一樣,乘乘風涼,講講閒話,想想屋裡廂,講講小辰光。
最後,我要謝謝親愛的家人,少女時代的道伴,論壇結交到的朋友,書裡描述的現場,是我一直想像說書一樣當面講給你們聽的,但說不好,或者情形也不合適,權且當我把那些聲音影印下來,你們慢慢看吧。那裡記錄了我和你們之間最大程度的幸福時光。大塊頭先生馬克,雖然你看不懂這些字,但是我沒有辜負你的再三要求,你的名字在這本書裡反覆出現。親愛的BTR,鷺鷥,聶曉春,謝謝你們慷慨地支援了一些你們的心水圖片。本書中,除另外說明,照片均由我自己拍攝。我也誠摯地謝謝高談文化,謝謝劉綺文主編,是她們的慧眼讓我有了這個機會和大家同坐這列火車。
親愛的—旅客—同志們,
我們—現在—準備—登車—了—,
請速去—一號—剪票口—排隊。
曉瑋
2005年8月18日
於美國加州聖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