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曼谷設計基因》之前
沒有人會想到,這本《曼谷設計基因》的真正源起,其實不是泰國,而是巴黎。
或者更認真地探究起來,得要追溯到更遠以前,我跟曼谷這座城市的緣分。
想要寫一本跟曼谷有關的書,這念頭其實在心中醞釀已久,大約二十多年前,這座城市就在我的腦海烙下深刻印象,再加上近十年我看著它不斷自我轉型,變得愈來愈國際化,心裡的那些感觸,也愈來愈深,很想將之記錄下來。
童年短暫住遊曼谷的經驗,讓我有機會可以開始從一個小孩子的純真眼光,去感受一座陌生城市的樣貌。
我第一次,住在一種叫做service apartment的地方,雖然還不像旅館天天有人進來打掃,但是這種曼谷提供給外國人住的大廈住宅,只要撥通電話,就可以點餐送到門口,自成一個世界。
然後是我們樓下清清爽爽的小麵店,我和媽媽都喜歡它的海鮮米粉湯,雖然語言不通,但我們比手畫腳,也總能享受到一些小小的口腹愉悅。
每次我們下樓,總會看到膚色黝黑的警衛,對著我們打招呼。他不是那種坐在門口百無聊賴的退休老先生,而是精瘦且笑口常開的年輕人。他桌上總有本劇情誇張的泰拳畫報,我注意到他身上制服除了合身,還特別整燙得筆挺非常,折線分明。
雖然他只是一個小小的警衛,但是他熱愛自己的生活,總把自己的警衛角色扮演稱職。我由此也發現到,泰國人對於合身制服,別有一種美感迷戀,延伸到警察、大學生、公司職員等各種制服上頭,你很少會看到他們穿著鬆垮或不神氣的制服。
我記得父親工作之餘,總會用新學來的泰語,領著一家人探索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早在二十多年前,曼谷就有日系的東急百貨,我和弟弟喜歡去百貨店的咖啡廳,享受裡面的玉米濃湯,還有學著用刀叉吃飯的姿態。對那時的我們來說,曼谷真是一座時髦又西化的城市。
週末來臨時,父親會帶我們跳上公車,前往市郊訪友。曼谷公車雖老舊又缺乏空調,而且幾乎都是不符環保原則的大烏賊,可是搭乘的經驗實在好玩,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車掌先生或小姐會拿出一種圓筒狀售票盒,以手指操控,不斷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然後從售票盒中抽出一截紙票撕下並找零,穿梭在擁擠車廂中到處賣票。
除了泰國人投來的好奇目光常讓我覺得好玩,最令我不可思議的是,不但常有人主動讓位給我,有時公車太擠,竟還有人拍拍他們的大腿,要我這個說著陌生語言的小孩坐在大人膝上。這讓我對泰國人天性的友善與不假造作,印象深刻。
隨著公車愈行愈遠,我們也逃離了城市的喧囂,來到充滿綠意的郊區,曼谷這才顯露出熱帶環境的本色,用一種濃郁濕潤的氣息,迎接我們的到來。父親造訪號稱蘭花大王的朋友,在那些充滿郊遊閒趣的慵懶午後,我和弟弟不是划著橡皮艇漂浮在綠色的小湖,就是穿梭在大片搭起天篷遮蔭的蘭花園,看著那些形色脫俗的石斛蘭、文心蘭,在無盡綠意中舞動著美妙身姿。
有時候我們幸運獲准進入恆溫控制的幼苗培育室,看到培養皿與玻璃瓶中,冒出小小的嫩芽,它們都是令人驚嘆的小小蘭花叢,經過嚴格的配種、分株到育成,慢慢成為泰國還在農業經濟時代之際,帶頭出國搶外匯的小英雄……
回想起這些,我不明白,為甚麼現在我連中午吃了什麼便當都記不得,卻對這些二十多年前的塵封舊事歷歷在目?
也許,曼谷在我心底,有著某種程度的溫柔回憶吧!
回望曼谷發展歷程
二十多年前,我怎麼也想像不到,自己會成為文字書寫者,而且還選擇曼谷這座城市成為主題。
儘管幾年來一直覺得曼谷充滿使用文字去發掘的可能性,但最窒礙難行的,是語言與溝通上的困難,讓我覺得想要進行深度訪談,充滿著高度不確定性。
沒有料到,2006年前往巴黎探查巴黎傢飾展(Maison & Object)的契機,竟遇上主辦單位將泰國設計訂為當年國家展館主題,並讓我結識了一群年輕又有創意的泰國設計師,瞬間為我打開一扇跨入這項計畫的窗子。
憑著一股記者的直覺,我知道自己找到了一條可以追查下去的線索,感覺一系列關於城市設計、創意的故事即將展開,於是我從歐洲,再飛往曼谷,進行一連串的設計訪談,發掘了許多有趣的故事;我與這些新朋友不只談設計,也討論這座城市當中的人們,對於生活的熱愛與感受。
曼谷瞄準創意經濟進攻國際
位在中南半島心臟地帶的泰國,近來成為該區域內相對穩定的重要經濟體。儘管各種天災人禍屢次出奇不意打擊這個新興國家,遠者像是1997年經濟崩盤危機造成泰銖狂貶,出動世界銀行協助穩定局面;近者則諸如2004年南亞大海嘯,造成泰國南部重大損失,還有2006年前總理塔克辛下台政變等微微不安之動盪……但這人口六千多萬的佛教國家,始終能夠凝聚一股強大力量安渡難關,更上層樓。
走出經濟危機陰霾之後,泰國經貿後勢持續上揚,整個國家的生活水準與經濟成長率也與走強的泰銖一樣,普遍為國際間看好。但在經濟一片榮景當中,除了成功吸引外資聚焦,泰國亦逐漸體認提昇國家競爭力以及與國際接軌的重要性,因此亟欲擺脫價廉、粗糙的印象,積極尋求產業升級之道,從農業以及製造業掛帥的經濟體,轉型為觀光服務業、文創產業為主力的新策略。
在這種提升自我價值的前提下,泰國政府與民間努力找尋利基,他們投石問路的「藍海」,竟然是從「設計」尋求市場新定位。儘管這樣的口號與政策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不過近來泰國設計人才的出色表現,卻也讓人開始驚豔於這個微笑之國所蘊含的美學經濟力。
生活美學產業隱隱成形
以曼谷為創意震央的傢俱、家居、流行時尚等所謂Lifestyle生活美學設計,正逐漸以個人工作室或自有品牌的形式,配合國家極力傾注的推廣力道,受到國際關注。
1995年開始,全球矚目的巴黎傢飾展(Maison & Object)開始邀請具有潛力的設計師前來舉辦新秀主題展(Talents a la Carte),為的就是以巴黎強大的媒體吸力與買氣,介紹正在崛起中的設計新勢力。
過去這項展覽最早以法國設計新秀為主,後來轉以「國家展」為主題,邀請俄羅斯、巴西等在經濟以及設計能力逐漸上升的新興國家參展。當年曾參與這項展出的新秀,很多如今都已成為設計界獨當一面的新寵兒。
2006年九月,這項展覽破天荒首次邀請亞洲國家參與。令人驚訝的是,這次躍上國際舞台的,是以往較少被注意到、設計專業教育推廣也起步較晚的泰國。而代表參展的,則多半是一群二十出頭到三十多歲的新生代「童子軍」。這批所謂泰國第二代設計師多半受過國內外良好教育,許多也由泰國教育體系培養出來,面對國際買家與媒體,他們對於如何開創充滿「泰式」風格的設計,躍躍欲試。
這些年紀輕輕,就有幸在全球規模最大的傢飾展之一展出的新生代設計師,究竟有什麼樣特色,能夠脫穎而出?答案就是取自泰國傳統文化與工藝技術,再注入創新的設計思維,融會成東西美學交織的設計作品。
聽來老生常談,但做起來一點都不輕鬆。在選入這項得來不易的展覽前,每位設計者都經過長達數月的評選歷程,接受來自泰國促進出口部(Department of Export Promotion)以及巴黎傢飾展籌委會所組成的評選委員審核。
從第一輪的29位設計師,淘汰到第二輪的15組設計師,最後由巴黎傢飾展選出六組設計新秀,他們在設計上的創新思維、呈現國家特色豐富性以及與國際接軌的語言表達等能力,都有一定水準。於是產生了代表泰國設計新勢力的六個組合。我們從巴黎追到曼谷、清邁等地,將之完整呈現在本書中。
熱情激發對創意執著
看過六位邁向國際的新銳設計者訪談後,你應該會發現,泰國設計之所以讓我們感覺驚艷,並喚起共鳴,其中很大的因素就是他們善於與本土質材結合,營造出獨一無二的泰式風味商品;而且他們還把對於生活的熱愛以及對於某種理念的單純執著,灌注在設計當中,而令人格外動容。
這種精神是貫穿本書的強大力量,他們的熱情來自對於自我實現的渴望,甚至改善工匠、農漁村生計,或是維護傳統文化的赤誠心意,從而更貼近設計在改善人們生活上的理想本質。
這種為理想永往直前的精神,不只表現在新生代設計師身上,本書介紹的中生代設計者,甚至那些特別受到曼谷吸引而遷移至此發展的外國創意設計者,也都可以讓人感受到這股隱隱浮現的動能。
因此,除了中文書名《曼谷設計基因》意欲發掘泰國設計創意來源的初衷之外,其實英文書名Bangkok Creative Design-Inspired by Passion & Passion for Life,更是直指本書所想凸顯的主題,那就是好的設計,來自於創意人的熱情執著以及對於生活的真心熱愛。
進行過許多年的採訪與寫作之後,我自己有時亦難免在工作中感到些許疲乏與困頓,特別是寫作是種勞力密集產業,需要大量的心思付出,才能將之圓滿完成。這個側寫曼谷設計人的書寫計畫,特別是我近年付出最多心力的一個,除了採訪與聯繫溝通的繁複與密集之外,另外我們嚐試以中英語並陳的表現方式,也是讓工作量倍增的主因。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在進行此計畫同時,我竟然也常不自覺地被這些充滿活力的創意人所打動,而在心中一次次與他們產生無聲的共鳴。也就是這種奇特的觸動經驗,讓我甘心付出許多時間完成本書,也激勵自己要向樂觀的曼谷人看齊:不要以為自己的力量很小而不為,因為只要有心,一樣可以讓世界看得見。
於是我與出版本書的田園城市公司決定,讓這本國內首見的曼谷設計師與創意者訪談專書,以中英語並列方式發行;除了讓訪談更原汁原味,也讓更多人了解亞洲人的創意思維,並更深入亞洲人的設計能量。
田園城市是我合作多年的夥伴,您可能還不知道,他們製作用心的出版品,其實早已悄悄地跨出台灣,出現在全球各大城市當中。不論是巴黎的COLLETTE時尚專賣店、龐畢度中心藝術書店、紐約MoMA藝術書店,或是巴塞隆納、赫爾辛基等地的特色書店,都可以不時見到他們的身影,代表台灣向世界發聲。我自己便常常在旅程當中,體驗到這種突來的驚喜,因此也希望能盡自己的一份力量,讓台灣的出版品,為更多讀者所熟知、閱讀。
單純的心意,希望您會喜歡此書的呈現。在此也同時向曼谷曾經協助我採訪的朋友,以及田園城市出版公司的諸位夥伴們致上最高的謝意。
李俊明 2007年七月 寫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