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言成趣,高談轉清∕柯慶明
散文,尤其白話散文,作為一種文學體類,其實與談話的藝術,密切相關。美好的散文作品,本質上就是一場美好的談話,著重的就是作者的「面目可親,語言有味」;一方面來自其人無可躲藏的性情修養,一方面亦來自其人豐富而體察入微的閱歷見聞。說「詩品即人品」,因為詩原本即重麗藻巧喻,加上了雕章琢句,聲律典故,往往可有爭議;但就純粹的散文作品而論,則「文品即人品」或者古人所謂:「有德之人,其言譪如。」大致是不錯的。
葉慶炳先生不但自年輕的時候起,就是一位「我愛上課」的老師;而且是以善於講課著稱。陳維昭先生在擔任台大校長期間,曾經和我談起他昔日上葉先生大一國文的情景:「葉老師不但講課精彩,而且風度翩翩,有時穿了一襲長衫來上課,迷人極了……班上好多女生暗戀他。」我曾經借過葉老師的長衫,在系裡的晚會表演過相聲,因此格外能夠體會陳校長話中的情景與言下之意。
大一上葉老師國文課,聽他講《史記》,講《左傳》,一方面佩服他對於其中人物性格與內心幽微變化的洞察;一方面沉醉在他對那些故事中的戲劇情境之豐富想像與精妙再現,不但上課時興高彩烈,下課後依然念念不忘,回味不已。當時亦因同學的邀約去聽了,正在校園外風靡一時,甚受大學生與社會人士歡迎,南懷瑾居士講授的《金剛經》。聽講了一陣之後,曾經將葉老師與南居士兩人的授課加以比較,雖然感覺南居士對《金剛經》的圓通無執境界,自是深有體悟,講解亦是罕譬而喻;但終覺不如葉老師口中,充分掌握了漢世以前,多少「倜儻非常之人」的生命丰姿與交感互動,滿布聖賢、英雄的世界,要來得引人入勝,更足以提昇精神,振奮人心。
葉老師熟讀《左傳》、《史記》、《資治通鑑》等經典的史書,同時從事「中國文學史」的教學與撰述,熟悉各代名人史傳,以及各種重要的文學典籍。因而隨口而出,信手拈來皆是恰如其分的古人史例或詩人名句,不論言情說理,都讓人感到彷彿擁有整個歷史文化的傳統作為支撐,豈止源遠流長,典雅有致;兼且生動靈活,讓人在古今輝映中,不僅心生典型宿昔的振奮嚮往,更興諦觀永恆人性的感動醒悟。他年輕時教授《孟子》,於讀史之時兼讀呂祖謙的《東萊博議》,對於其中人情心性之辨析與事理曲折之陳說頗多悟入。因而行文之際往往雄辯滔滔;但是又因天性溫厚而不忍疾言厲色,不免夾以同情的幽默或自嘲、戲擬的詼諧,因之洄瀾四起而趣味盎然,讓我們看到的反而是更豐富的動心忍性與振起奮發。
葉老師雖然飽讀詩書,其實閱覽關心的範圍,絕不僅只於中國的古籍或近著而已。大一時起常在課後和他談文說藝,那時往往從托爾斯泰談到泰戈爾,由羅曼羅蘭談到羅素,甚至由小說本的《飄》(Margaret Mitchell:Gone with the
Wind)談到電影版的《亂世佳人》。但葉老師卻謹守專業的分際,寫作時即使只是散文的作品,正如他在〈我愛放假〉中提到的,雖然曾向哲學系的朋友求助,對存在主義已經讀過了幾本書,卻總覺得自己所知道的只是「一點皮毛」,「但我絕不談它」。因而文中的引述始終都是中國文史的典籍。讓我們覺得他真是一位道地的中文系教授,而且以他的專業自豪。
葉老師的散文,一部分近於如對故人的聞話家常,以身邊的瑣事而作「頗示己志」的言談,他坦承:「我愛放假」、「我愛上課」、「我愛吃喜酒」、「我活在車聲裡」……他因害怕理髮,而作〈長髮為誰留〉,其中最驚心動魄的是:「有一次,理髮小姐正在替我修臉,而電視上正在上演《包青天》連續劇。小姐全神貫注的盯著電視機畫面,一任剃刀緩緩在我的臉上滑動。」:
突然,電視機裡傳出包青天的一聲中氣十足的沉喝:
「把他——鍘——了!」
我頓時覺得鼻梁一陣刺痛,抬頭一照鏡子,鼻梁上一道鮮血涔涔流出。理髮小姐則手執剃刀站在一旁嚇得呆住,她這時的臉部表情,正符合了舊小說裡的「花容失色」四字。
葉老師對這慘遭一刀的經歷,其實品翫多於憤怒,他先形容:「這時她理髮的神態,真的到達了《莊子?養生主》裡庖丁解牛的境界,所謂:『以神遇,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剃刀的滑動似乎完全是自然運轉。」引述的竟然是《莊子》書中象徵:「所好者道,進乎技矣。」因而令文惠君「得養生焉」的著名寓言。故事裡,庖丁解牛之餘,不免「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於是理髮小姐的「手執剃刀站在一旁」,則成了意外的反高潮。她的「花容失色」,葉老師亦不忘提醒我們,這「正符合舊小說裡」的用法。他還要曲為解說——她是無心的,以及傷害雖深,但終是會過去:
原來包青天一聲「把他——鍘——了」,理髮小姐的玉手不自主的一使勁,於是我的鼻梁就挨了一鍘。這道傷痕有半年多清晰可見,經過長時期的風吹日曬,才漸漸由顯而隱。
底下的話語,最能反映葉老師化凶為吉,遇傷成幸的人生智慧與幽默感了:
幸虧當時剃刀正滑行到鼻梁上,萬一正滑行到咽喉上,而包青天的「把他——鍘——了」再吼得用力一點,恐怕到今日我的屍骨已寒,而名垂宇宙了。(你想,像這樣離開人世,還能不上國內外報紙麼?)
他連「諸葛大名垂宇宙」的名句都用出來了,調侃的卻是報紙以蒐奇志怪為尚,以及因而製造出來所謂的「知名度」了。他所要幽其一默的,就不僅是理髮小姐、電視節目……;深一層看,其中自有他對一己生命價值的,更正面積極的肯定。
在另外一部分的作品裡,他就是用這種對於生命價值的正面積極的肯定,像他平日關懷學生而更加「有教無類」的,來鼓舞各種場合遭遇到,尤其見諸報端,涉及種種社會怪現象中而迷途未遠,他認為理當正常萌發成長的青春年少。正面的他寫〈我看大學生〉、〈我看考生〉、〈誰來看我?〉,他強調:〈天生我材必有用〉、〈少年心事當拏雲〉,以至於必須負起〈三個責任〉、時時〈反聽、內視、自勝〉;負面的他寫〈你要活下去〉、〈一通電話〉、〈徵婚啟事〉,在〈卿本佳人〉一文中,葉老師硬是將師母拖下水,夫妻二人一問一答,喟然而嘆:「卿本佳人,奈何——」,奈何的對象由「作賊」而「作盜」而「服迷幻藥」而「陪酒」而「應召」而「馬殺雞」,終至語重心長的說道:
雖然絕大多數女孩仍在努力使自己成為「佳人」,為紙所醉被金所迷因而徘徊歧途的只是極少數人,但這極少數人已夠使我們看了觸目驚心,為之擔憂,為之惋惜。我要告訴這極少數應該成為「佳人」的女孩——不管你們把我看成怎麼樣的老頑固,我還是要告訴你們:金錢、虛榮和片刻的陶醉,都不值得你們以放棄「佳人」的代價去換取,都不值得你們以放棄人生正途幸福的代價去換取!也許你們會把放棄做「佳人」和放棄人生正途的幸福歸咎於社會,歸咎於學校,歸咎於家庭,但是你們一定不會否認,每一個人的生命之舟,掌舵的是她自己。是不是?
對擅長於吟風弄月的寫作者或喜愛唯美神韻境界的讀者而言,可能會反用南唐中主李璟的名言:「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一樣的詢問這位作者:「佳人不佳人,底事干卿?」而且還要「觸目驚心,為之擔憂,為之惋惜」,甚至不避「老頑固」之嫌,還要正言規勸不要「放棄人生正途的幸福」,終至由青少年的喜歡自作主張,而引申為生命終究是「操之在我」的事實,因而提示:掌握人生方向的「責任」終究在於自己!(是不是?)葉老師終究是太珍惜世上一切生命的美好,使他不能「無動於中」,以至忍不住夫妻感歎,甚且行之於文字,真的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葉老師的散文娓娓道來,像他的授課一樣,平易近人中姿態橫生;謙沖含蓄裡神彩飛揚;雖然總是出以踏實切要,力求卑之無甚高論,例如他以「我是一枝粉筆」自喻;但是他在心靈境界上的高遠,其實是隱藏不住的。葉老師在〈秋草夕陽〉一文中,由在一間西曬的大教室中上課,而想起晏幾道的名句:「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竟然引發他「一探浩翰的時空」:
他彷彿升高到雲端,然後俯視塵寰,對整個人類的生命作一次鳥瞰。他會發現個人的生命多麼短暫和渺小。平凡的人,生滅有如秋草上的一滴露水,經不起陽光的照耀,瞬息之間就無影無蹤;卓越的人,生滅也不過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一轉眼就已沉到海底……
遠在約莫兩千年前,我國的詩人早已感嘆:「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詩人彷彿以他的心靈體察到全人類的生命洪流,而自己正是這股洪流中的一個小小泡沫。在他的前面有數不清的生命泡沫在誕生,消失,在他之後也有數不清的生命泡沫在誕生,消失;他在自己這個泡沫消失之前,匆匆地說出了他對生命的體驗。
葉老師面對「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之生存的基本情境,充分體會到:「當然,大多數人都是朝露。露水賦形於自然之氣,晞乾後歸返自然,不曾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卻並不在「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的體悟中否定「一切有為法」,反而更加強調秉持良知,掌握一己生命方向的重要;因為他在心中一直感受到「整個人類的生命」之存在,以及「全人類的生命洪流」,在他的生命前後,不捨晝夜,浩浩長流。因而激發的就是諄諄祈願:
但願這類詩句能把你的心靈從物欲的世界提升出來,登高望遠一番;那時你雖然仍是一個小小的泡沫,但將可減少許多和前後左右的大小泡沬之間的不必要的摩擦,以及在整個洪流中保持若干自主的航向。泡沫總歸要消失,可別讓它在盲目地奔流激盪中消失。
但願「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這兩句詞能引起你對生命作一番超然的觀照,說不定能產生吸塵器那樣的功用,吸盡封閉良知的塵土,使良知重現光芒,照明你的旅程。
雖然領會有遲速,感悟有深淺,經常在談笑風生中金針度人,或者是南針予人的葉老師,對於他的讀者,和對於他的眾多學生一樣,總是充滿了信心與希望的,所以他說:
秋草年年生,夕陽日日到,你不必愁進不了思維觀照的領域。
?本文作者柯慶明先生,筆名黑野,曾主編《現代文學》、《文學評論》,現任國立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葉慶炳教授任教台大中文系所時的高足。著有學術論著《現代中國文學批評述論》、《中國文學的美感》、《台灣現代文學的視野》等及散文集《昔往的輝光》、《靜思手札》、《省思手札》等書多部。